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二章(2)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流水的時光在杜柏的精細中潺潺緩緩,村落里留下了許多他清亮的響動。男人們走了兩個來月,收了麥,種上秋,玉蜀黍已經(jīng)脫開了身子瘋長,夜晚里能聽到它們細微溫馨的生長聲,竊竊呢呢,如毛毛的雨音。這時候杜柏就從家里出來了,從杜家胡同,至藍家胡同,又到司馬家胡同。他對所有的女人都說,玉蜀黍該鋤第二遍了。

該鋤第三遍了。

該鋤第四遍了。

在他這催促聲中,玉蜀黍就長到了齊腰的深,他的女人藍三九忽然就躺在了床上,茶水不飲,淚水漣漣,喚叫著我的喉嚨疼了呢,堵得水都咽不下。把女人叫到門口的光亮處,讓她張開嘴,把一根筷子伸進去,向下一壓,她啊了一聲,杜柏心里轟隆一聲炸響了。他看見她喉嚨深處爬著一條青蟲樣,腫起一條兒。淚水慢慢從杜柏的眼眶出來了。于是,他女人就悲天戚地地哭起來,說我才三十六歲,咋就輪到我死了呢?最少我也該活到三十八歲呀。杜柏把飯碗送到她手里,說你的命可真是不好喲,渠水開通了,孩娃快當副村長了,將來你我喝了靈隱水,活成了老年人,司馬藍就該把村長讓給孩娃了,那時候三姓村人就是咱杜家的村落呢,可惜你沒有這個命。他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三十六歲是不大,可村里不是還有不到二十就喉堵死的嗎,比比他們,你也值了,有兒有女,杜流也都結了婚。女人想一想,也就不哭了,對著院里喚藤——中午我想喝點雞湯,我一輩子都沒喝過雞湯呢。到了中午,兒媳藤就殺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雞,肉煮了,骨架燉了一碗白湯,端到婆婆手里。年輕的婆婆喝了半碗,說果然好喝。其余半碗留著,說我晚飯時再喝。可到了晚飯時候,藤把那半碗雞湯溫了,端至床前,叫了三聲娘,不見回應,拿手晃她,如晃一段木頭,把手輕輕放在鼻子上,一股冰氣猛地而生。藤朝后退了一步,怔下一會兒,出來站在屋門框里,落日正照著上房,紅艷艷的悶熱。她把眼睛微微閉了,對著院里她的舅叫:“爹,俺娘死了?!?

杜柏正在偏院里樹蔭下翻看《黃帝內經(jīng)》,手里還拿著一支鉛筆。聽到喚聲,他抬起頭來,一只手僵在書頁上,一只手和鉛筆一塊僵在半空,朝兒媳藤望一會兒,說:“這么快?我一個中藥方子還沒配成呢。”

“真的死了,你來看一看?!?

杜柏從半空收回鉛筆,合上書頁,把院里亂跑的幾只羊從容地趕進圈里,關上圈門,跺下鞋上沾的羊糞,到屋里一看,媳婦果然死了。不僅沒有鼻息,連臉都呈出了青色。他嘆一口長氣,說做飯吧藤,你男人杜流快當副村長了,你婆沒有喝靈隱水做村長娘的福,她死了,我們得活著,吃了飯我去叫村人鋤第五遍蜀黍,再找?guī)讉€人幫你守靈,男人們都不在了,喪事也只能從簡。說著出門坐在上房的門檻上,望著西沉的落日,塑了一般,望著望著,就又有淚珠落下來。藤把那半碗雞湯重又溫了,端給他時,他張大了嘴,說藤你看看我喉嚨,我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是不是也該死了。藤便借著日色,扶著公爹的下巴,也用筷子按著舌頭看了,說你喉嚨不腫不脹,是娘死了,你心酸喉嚨才緊。

這也就放下了心,接過碗喝了那半碗雞架湯,日頭便臨了西山梁子,從大門望出去,能看見一角的坡地里,玉蜀黍青旺茂勢,泛著紅銅的光色。似乎還能隱約看見,蚊蟲一團一團在玉蜀黍梢頭飛。杜柏把碗推在門礅上,說我出去張羅喪事,你害怕了就不要進屋。藤從灶房探出頭來,說怕啥兒,哪個月不經(jīng)過人死?又問你去誰家,杜柏說先得告訴藍四十,好歹她是你娘的姐呀。

似乎直到這時,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藍姓的人,是藍百歲的小女兒藍三九,是藍四十下邊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鑲在門框里,看著公爹杜柏說:

“我婆一輩子都不認她這個姐,你要告訴她我就不穿孝衣,不做孝子啦?!?

杜柏說:“沒有她你爹司馬藍早就死了,哪還能掙下那塊功德碑立在梁上?!?

藤說:“她是肉王,她是破鞋,沒有她我爹也許不會病哩?!?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說一句話兒。

第二天,就把藍三九靜默悄息埋了。

村里沒了青壯男人,沒有了響器班,沒有了抬棺材的小伙,便用架子車拉著棺材送到了杜家墳地。夏天死尸易臭,急急促促埋人,連鞭炮也都省了??蘼暤故怯行┒温洌驗槊饬司哦Y十二叩的葬儀,藤和杜家的一些晚輩哭了幾聲。杜柏說,算了吧,死了哭不活呢,就不再哭了。

又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水泡一樣安安靜靜破滅了,鳥雀搬家走了一樣不見了。鋤第五遍玉蜀黍時候,杜柏信著步兒走到村頭,忽然見一塊玉蜀黍地蒿草瘋長,莊稼瘦細如秋天的柳枝。相鄰的玉蜀黍卻都齊腰過肩,呈出濃烈黑色,唯這塊一畝二三分的莊稼地里,卻是草旺禾瘦。在地頭站了,看清腳下的木牌上隱約可見寫著藍四十的名字,心里不禁轟然想起,自村里男人到耙耬山脈后梁修渠之后,還未曾見過四十一面。想起藍三九死了,村里女人多都去看了死容,四十是三九的親姐,卻沒有通知她三九的死訊,心里不免一陣悵惘,便繞著地頭往四十家里去了。

四十在家。

四十大白天閂了她的大門。

杜柏推了幾下沒有推開,就有鄰女鄰娃走來,說四十姑家的大門這樣閂了許多日子,說似乎是自司馬藍領著男人離村就未曾見她出過這兩扇大門兒,于是杜柏臉上驚下一層白色,想四十也是三十七歲的人,也臨了死限,忙又一聲一聲叫起來,想再叫幾聲,沒有回應就砸那門時,藍四十卻嘩的一聲把大門開了。即刻便有紅淡淡的中藥氣息一絲一股地從院落起伏蕩蕩涌出來。藍四十在那氣息中,依然穿著素花的上衣,扣兒紅紅亮亮如星如月,只是臉色微微地漂浮了一層淡黃,如秋菊的霜色落在她臉上。望著杜柏,望著村里的女人們,她雙手攔扶著兩扇大開的門框,仿佛攔著不讓村人進去似的。

杜柏說:“四十,你家的玉蜀黍長瘋了?!?

她說:“瘋就瘋了吧?!?

又說:“你妹子三九死了?!?

她的目光咣當一下塌下來,即刻目光就軟軟綿綿了,臉上硬下的微黃轉而成了蒼白色,嘴角的紋絡風中的頭發(fā)樣飄飄擺擺了。

“你說啥?”

“你妹死了?!?

“啥時兒?”

“過了二七。”

“不會吧?我三十七了還活著,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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