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九章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鮮花飛舞或兩個女人

開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耬山脈漫卷了腥鮮的青稞氣息,一些未開的野花苞兒,在后山坡和麥田的行間,急得搖頭晃腦,罵爹罵娘。開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幾株杏桃一道,紅浪浪的笑語,在胡同里東躥西跳,跑馬占地地?fù)屨贾澜纭?

藍(lán)四十去挑水,穿過胡同時,草氣和花香沖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啦啦,一副空桶里盛滿了紅綠味兒,少說比往日的季節(jié)重了十余斤。到村間井上時,她忽然看見杜竹翠立在井臺上,兩桶水已經(jīng)打好,挑起來往她這邊一步步地走過來。就在竹翠彎腰挑水時,身子一弓一直間,藍(lán)四十的眼睛哐啷一聲,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懷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樣,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藍(lán)四十立在路旁,斷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時,眼睛里針刺刺的苦疼熱辣辣如燒紅的尖錐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著她的肚子走過來,水擔(dān)子在她矮瘦的肩上音樂樣響。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說,你挑水呀四十姐?說這話時,臉上的笑厚厚實實堆得花葉樣一片一片往下掉。

藍(lán)四十沒有說話。

藍(lán)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遠(yuǎn)時,她看著竹翠的后身,發(fā)現(xiàn)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彎成了一張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擺,舞蹈般動人而又誘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裝滿的青稞氣息流得滿地都是。

幾日之后,司馬藍(lán)從水渠工地回來,在村口碰到藍(lán)四十去鋤小麥,他們彼此愣著,司馬藍(lán)冷不丁兒說,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沒法兒呀,我想當(dāng)村長,我還老想著你爹和我娘,想起來我的手就捏成拳頭了,就想打人了,藍(lán)四十卻是不說話,乜了司馬藍(lán)了一眼,把一口吐沫吐到他面前,轉(zhuǎn)身扛著鋤頭下地去了。

司馬藍(lán)怔怔地立著,如一截雷擊后的斷木樁。

到了夏末,司馬藍(lán)和村里的男人們都還忙在工地上,一個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萬叫,尖厲且深刻,女人們都朝那叫聲擁過去,腳步聲驚濤駭浪。藍(lán)四十被那叫聲和腳步聲驚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門,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東山梁泛出深厚的銀白時,竹翠的叫聲停下來,村落里寧靜成一片時,有兩行淚悄然地滾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臉上。

這一天,她滿了十八歲。

就在她滿十八周歲的這天早晨,她深懷著失落,走出大門,看到村里杜姓的癡狗兒,二十七歲了,仍長得如牛鞭桿兒一樣細(xì)微,挎了一個竹籃,竹籃里岔出幾把稻草,魂靈一樣從竹翠家里蕩出來,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說你干啥去狗兒哥。

癡狗兒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籃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說司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頭胎就生了個死娃,還是男的哩,小雞兒和一粒青豆樣,你看他的雞兒嗎?

藍(lán)四十愣一下,剛剛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間不知流蕩到哪去了。她聞到了面前那籃稻草的香味,聞到了稻草下的死嬰的血淋淋的腥氣。她想過去撩開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時,伸出了手卻又縮回來。她問司馬藍(lán)知道嗎?狗兒說早產(chǎn)一個月哩,他還以為竹翠沒到坐月子的時候呢。她說竹翠在家哭沒有?

狗兒說,哭天喚地,手把墻皮都抓落了。

她不說話,木木的立著不動。立過一會她忽然跑回家,從床頭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寬,尺半高、二尺長,涂了深綠色。還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綠底紅花的洋布衫,說狗兒哥,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為了我才早來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裝到這兒埋到竹翠家對面坡地上,回來我給你打三個荷包蛋。

杜癡狗兒傻傻地站著沒有動,說竹翠讓我扔得越遠(yuǎn)越好哩。

四十說,五個荷包蛋,他是一條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兒一動不動地呆站著,說人家給我兩毛錢,讓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說,七個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兒說,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說,你去吧,竹翠一出門能看到哪兒你就埋到哪兒去,墳堆要像大人的墳堆一樣大,再在那墳前墳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紅啥兒的,讓竹翠一出門就能看見那花草中間黃爽朗朗的大墳堆。說去吧狗兒,埋完了我給你燒一海碗荷包蛋,再烙兩個蔥花大油餅,給你四毛錢。杜癡狗兒聽了這話,眼睛如睡醒后猛然開了屋門樣,嘩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個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門前走去了。

將近一個月后,竹翠從床上坐起來,聞到了一股鮮紅爛漫的香味,她倚桌扶墻,挪到窗前,看到了對面山坡上有一片盛開的鮮花,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顏,濃烈的腥香味兒,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間叮當(dāng)作響。在那一片花地中間,則隆起一堆黃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團褐色。那白花沒有枝稈,沒有綠化,獨自在土堆上開得無所顧忌,如火如荼。竹翠瞇著雙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獨自爛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來是一片蒿草、毛草和雜亂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從屋里走出來,扶上院落的大門時,癡狗兒如被人送來了一樣,背著一捆牛草走了過來。

“狗兒哥,那對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

狗兒說:“栽的呀,四十讓我栽的呀?!?

竹翠說:“那中間的一堆兒是啥?”

狗兒說:“你的孩娃呀,四十讓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門就能看到的地方哩?!?

狗兒說著就走了,聳聳肩頭的一捆牛草,說四十給我燒了一大碗荷包蛋,給了我五毛錢,我咋能不聽她的把你家娃兒埋到那里呢?竹翠沒有再和狗兒說啥,她聽著他的喃喃自語,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時,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楊般響一下,被彈將回來了。她心里驟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黃的也不是白花的黃蕊,而是她頭胎男娃墳頭上壓下的一張白色的冥紙。

杜癡狗兒走了。

竹翠大病一場,在病床上躺著她想,我要連著懷孕哩,我要像我爺杜拐子讓女人生孩娃如豬下崽兒一樣生,一年一胎,生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給她四十看一看。

竹翠從病床上掙著起來梳妝打扮了一番,給婆婆打聲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尋她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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