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
杜巖躺在棺材里,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書出來,說是這嗎?杜巖過去接了,在書皮上小心小膽地擦擦,說你啥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進棺材就砍了你的頭哩。杜柏就看著房頂,說不是那本《黃帝內(nèi)經(jīng)》就行。說啥書都比不上你爺留下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哩。到這兒,兒子杜柏裝書的手不動了,說爹,要在鎮(zhèn)上說這話命真的都沒了。
杜巖說咋的了?
杜柏說,不咋。
這時,山梁上拖拉機的喇叭又山呼海嘯地叫起來,杜巖就告訴兒子說五寸長釘在門后窯窩里,錘子在院里雞窩旁,讓兒子趕快把棺材蓋釘了去梁上搭車回鎮(zhèn)子,別讓人家司機等得心急如焚,火燒火燎。杜柏聽了這話,又到門外叫了幾聲師傅,回來捎了錘,尋了釘,看那大鐵釘又青又長,說不會把棺板釘裂開?杜巖說泡桐木吃釘,你釘就是了。
兒子說,棺材里不放別的東西了?
杜巖說,放多了也擠,釘吧。
兒子說腳不冷?
杜巖說,你把我床下放那雙棉鞋放進來吧。杜柏把入冬后妹妹竹翠給父親做的新棉鞋放進棺材里,替他爹脫了舊靴,換了新的,杜柏說爹,你把眼閉上,別釘時灰土木渣掉進眼里去,就抱著棺蓋朝棺口移動了。棺蓋是一塊獨木泡桐,抱起來并不沉重,只那么對著槽一合,哐的一聲,也就水潑不進了。
杜柏說,爹,釘吧?
杜巖說,釘吧。
杜柏說,我可釘了。
杜巖說,你釘吧你,人家還在梁上等著呢。
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鐵釘,當當啷啷放在棺蓋上,數(shù)了一遍,統(tǒng)共十三顆,剛好棺蓋兩邊各五,頭頂兩顆,腳尾一顆。杜柏首選了一顆長的,在口里嘬濕,如死人入殮前一樣,念念有詞地說,爹,你小心著,蓋棺啦,躲躲釘兒,現(xiàn)在釘?shù)氖亲?,你往右邊?cè)著。就當——當——當——地釘了起來。杜柏一錘一錘砸著,釘?shù)降谒念w時,他隔著棺材問爹,說你還有事情交代嗎?爹說你抓緊成家立業(yè),他說等我轉(zhuǎn)成了國家干部再說。便從棺材左邊拿起三個釘子,全部塞進嘴里,轉(zhuǎn)到棺材右邊,當、當、當?shù)卦伊似饋?,待十三顆釘子全部釘完時,杜巖的聲音在棺材里已經(jīng)變得甕聲甕氣,如在缸里說話一樣,還有些霉腐的味兒。他說兒子,你把錘子放在門后,別再用時找不著哩。
杜柏就把錘子放在了門后。
山梁上又傳來催命般的拖拉機喇叭聲。
杜柏說,爹,我走了。
杜巖說,走吧,記住把門關(guān)上。
杜柏說,沒啥事了吧?
杜巖說,好好考試,轉(zhuǎn)成國家干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
杜柏說沒事我就走了,等忙過去這個月,我再回來給你辦喪事,等著,別急。這樣說著,他就關(guān)了屋門。
隨后,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落日一樣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