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二十章(2)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二

棺材里除了光線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暢而又愜意。杜巖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聽到村落里的冬風(fēng),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腳頭那兒,從板縫擠進一絲青細的厲風(fēng),吹得久了,他的腳冷麻冷麻,如從雪地里跋過了一段人世一樣。他就是被風(fēng)吹醒了的,動動麻木的腳,把褥子往那棺縫中蹬蹬,縫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馬濕暖起來,熟面粉一樣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裝棉花的白柔柔的氣息,在棺材里彌漫不止。

喉嚨也似乎疼得輕了。他咽了一口吐沫,果然疼得輕了,流暢得叮咚作響。把手伸進喉嚨試著摸了,那一腫脹還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馬車,把一個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來來往往,可以從墻下和馬車棚下鉆來鉆去。

這時候,他感到上身溫?zé)幔轮⒑?,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門口,就后悔入棺時沒把屋門掩了。而上身這兒,有清新的日光氣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曬暖。在棺材里翻了一個身子,將腿縮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瞇,便想到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那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會曬在窗上,才會透過窗子灑在棺材的頭上。他為還能曬上日光感到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縮縮,讓日光透過三寸棺板,也能曬到他的腿上、腳上,可這當(dāng)兒大門響了。院落里響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如白色的小花,由遠至近,飄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來。接著是兒子杜柏叫他的聲音,爹、爹——你在哪兒?他先咳了一下,說我在這兒,在棺里,你不好好給政府上班你回來干啥?

杜柏立在門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陣,走過去一下掀開棺蓋,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巖的臉上,他瞇著雙眼,如風(fēng)吹了一樣,身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猛然哆嗦起來。

兒子說你瘋了。

說你不好好上班回來干啥?

兒子說有個拖拉機路過山梁,我回來拿幾件衣裳,找?guī)妆緯?,鄉(xiāng)里要組織考試呢,說考的好他就從通信員轉(zhuǎn)成干部了。又說轉(zhuǎn)成干部我想給上邊寫封信,讓上邊把村落遷出耙耬山脈去。

杜巖便從棺里忽地坐起來,說飯碗沒有端牢你少提這碴兒事兒,你以為村里人遷走就活過四十了?祖上不是遷走的也沒活過四十嘛。說你以為遷村是豬狗挪窩呀,天下人口這么密,上邊能屙出幾百畝地,尿出一眼泉來讓你們?nèi)沾暹^日子?這樣說著他看著杜柏的臉,見孩娃從冷驚中緩過神兒了,又說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我喉嚨的腫脹像塞了大堤哩,活不了幾天啦,你過來看一下,說完他張開嘴來,兒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個轉(zhuǎn)兒,讓他面對太陽,說啊——他就學(xué)著兒子的模樣,對著窗子張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曬進喉嚨,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詳一個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說咋樣?

兒子說腫得和瓷一樣,亮得耀眼。

他說我活不了幾天啦。

兒子說剛好這幾天我忙,還要考試。

他說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當(dāng)了,你妹夫司馬藍這幾日就要回來賣這棺材,你走時把棺蓋釘死讓他死了這條心就算盡孝了。說到這兒,從山梁上忽然傳來拖拉機的喇叭聲,杜柏跑到門外,沿著胡同對著山梁喚了幾嗓,讓不要著急,稍候一下,回來對爹說拖拉機催我了,就連三趕三的找衣服,去裝桌上那幾本書時,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本。

誰拿了?

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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