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藍在擔架上,用被子蓋了,走出醫(yī)院大門,吩咐司馬鹿,說你拿二百塊錢,到李鐵匠的鋪里買五根鋼釬,十五把鐵鍬,兩個八磅的錘子。說司馬虎,你拿八十塊錢,到土雜商店,能買多少粗麻繩就買多少粗麻繩。又說杜狗狗和一個年長的,你們拿五百,去炸藥庫那兒買炸藥和雷管,再把上次欠賬還人家。這樣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塊錢分得還剩三百七十塊,司馬藍把余錢往胸脯下一壓,說都快走吧,趕落日前都到西關路口集合。可這剛要分手的時候,就聽見了千呼萬叫的汽車喇叭聲,亮剌剌地在偏西的日色里,秋夏的山洪一樣瀉過來。抬頭一看,有輛大卡車急慌慌地趕過來,車后邊竟跟了馬隊似的一群人。路上擋了道的攤位讓得慢一些,站在卡車踏板上的年輕人便破口大罵,說你他媽還不快挪開,人命關天,耽誤了你負責!那水果攤就忙不迭兒挪開了,蘋果、梨和九都進貨來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車就從蘋果、梨上軋過去,甜汁飛滿天空。見到這景勢,三姓村的人把司馬藍抬到一邊,大家都木呆在醫(yī)院的圍墻下,看著汽車朝醫(yī)院撲過去,留下一世界白刺刺的哭喚聲。日光已經(jīng)紅潤,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馬就要落下。那哭喚的聲音和車后亂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時把教火院門前弄得遍地木呆誰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就在這木呆之后,就在汽車撞塌了一個門柱拐進教火院時,從落下的汽車飛塵里鉆出來了一隊人馬,全都抬著門板、梯子、架子車板和比三姓村人綁得更簡單的擔架。這每塊門板上、梯子上、車板上、擔架上都躺著一個燒傷的病人,衣服絲絲連連,臉、手、腿或是胳膊、腰身那兒,燒焦烤糊的皮肉黑慘慘地裸露著,一路滴下的不是血跡,而是黑水的汁液,濕淋淋灑滿在路面上??諝饫锍錆M枯焦的碳色血味。那些被燒傷的男人、女人的呻吟,如降下的烏云樣在地面彌漫,哭叫聲凄凄楚楚,鋪天蓋地。抬擔架的和跟著看熱鬧的腳步,密密匝匝地把三姓村的人擠到馬路邊。大伙護著司馬藍,生怕那腳步踩到他,然后一個一個扯著脖子,往那人群里瞅。忽然間,司馬藍從嘴里擠出一聲悠長的“哎喲”。村人們扭回頭來,看見擔架上的司馬藍,臉色慘白如紙,汗珠子滴滴答答落在擔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過,汗就又咕咚一聲冒出來。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經(jīng)濕成淺黑了,疼已經(jīng)和日落一樣如期而至了。往擔架那頭望去,就都看見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發(fā)著慌,就都說疼得厲害吧?把帶來的止疼藥水灑上吧?
司馬藍拿手擦了一把汗,問:“過去的人都是燒傷吧?”
“人家說一座百貨大樓失火了?!?
司馬藍撐著身子坐起來,望了望路上漸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門前。那兒擔架擺了一大片,哭聲堆得比房子還高,燒糊的血氣一浪一浪,把落日的光澤攪得渾濁而又黏稠。穿白褂的醫(yī)務人員,從那些擔架堆里穿來梭去,不斷掀開病人傷處的衣服,看一眼說,這個,往里邊抬。那抬擔架的就慌忙往里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個病人的燒傷,不說話走了,那病人就盯著大夫哭鬧,喚著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這當兒大夫就回頭冷了一眼說,你能叫這么大聲就是輕傷,有十三個燒得氣都出不了,能救過來幾個還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縮聲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斷一模樣。
司馬藍盯著醫(yī)院的門前,那兒的景象止疼藥樣滲過來。漸漸地,他臉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層油亮在他臉上閃爍著。
他說:
“靈隱渠上再也不愁沒錢了?!?
村人們都把目光轉(zhuǎn)過來。
“去個人,”他說。“問問收不收人皮了?”
司馬鹿怔了一下,“四哥,還賣呀?!?
司馬藍說:“賣。全村的男人都賣,一個人腿上賣一塊,靈隱渠上要用的水泥全有了,要一個人腿上賣兩塊,靈隱渠上的開支就全夠了,水就引到村落了?!彼f:“去呀,都愣著干啥,去問問我們?nèi)迦硕紒碣u皮行不行,這是老天爺給咱們立馬通水的機會呀?!闭f到最后時,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燒傷病人的身上去,紅爛爛的興奮從他臉上燦燦地落下來,把夕陽都染成紅色了。
去醫(yī)院問的是司馬虎。司馬虎就像司馬藍的腿被他使喚著。轉(zhuǎn)眼間朝醫(yī)院走了過去,轉(zhuǎn)眼間從醫(yī)院跑回來。跑回來他氣喘吁吁,說四哥──四哥──醫(yī)院說要皮哩,有多少要多少,最遲得明天中午前把人領過來,說過了明天中午許多燒傷都難處理了,再補皮病人又要受一次疼,怕病人就不想補了呢。司馬藍把他的大腿上的被子掀掉了,直昂昂地扶著墻壁站起來,掃了一眼村人們,問誰去工地上叫男人們來,說我村長說了,是男人都得到教火院賣皮子。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得來。你們誰連夜跑回去?
沒人回答。
司馬藍看著司馬虎和司馬鹿:“你們倆回不回去?”
司馬虎說:“來回一百多里呀?!?
司馬藍說:“誰回去喚人就不賣皮子了,留他兩條好腿?!?
司馬鹿站起來:“四哥……我回吧?!?
司馬虎說:“我操,五哥?!?
司馬鹿上路走了。落日在他背上鍍著光亮,不一會兒他就融在了落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