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家時天已經(jīng)亮了,大火仍舊在城中肆虐。吳跟司機已經(jīng)回來了。
“情況怎么樣?”我問。
“我們盡量把人往外運,直到汽油燒光才回來?!?/p>
“找‘驢子’再要點汽油?!蔽颐畹?。
原來他們已經(jīng)找過“驢子”,但是沒有找到。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要是“驢子”被炸死就好了,不過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知道,越是像“驢子”這樣的人反而越長命百歲。
“我們大家都喝杯酒吧?!蔽姨嶙h。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驢子”還活著,便找他要了點汽油,竭盡綿薄之力協(xié)助疏散難民。大元帥下令把政府所有的小汽車和大卡車都用來救助難民。一連好幾天,難民們在飛揚的塵土中川流不息地出城,肩上挑著不多的家當,背上還背著孩子。他們擠滿了成都路,坐滿了兩條江上的木船和舢板。重慶城原本的百萬人口在幾天之內(nèi)就減少了3/4,其中有5000 人死亡,10000人受傷。
全城都在冒煙,后來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一輪,讓城區(qū)再度化為火海。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盡管眼前橫陳著男男女女和孩子們血肉模糊的尸體,也難以讓人信以為真。飛機引擎低沉的轟鳴,稀稀落落毫無成效的高射炮火,機槍的掃射聲,炸彈的爆炸聲,沖天的大火,騰起的煙柱,軋軋作響的窗戶——這一切都像電影里的場面一樣,仿佛制片商要拍一部投資百萬美元的好萊塢巨片,他在幕后高喊“攝影機預備!燈光預備!”攝影機就開始轉(zhuǎn)動起來。音響師讓音響和場景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切都很巧妙,很虛假,很殘忍——一次祭神的試映。羅馬帝國時代的哲學家普羅提諾曾說:“人生如夢,攻城略地和人生中的痛苦都是幻象。”在未受損傷的旁觀者看來,重慶的轟炸和大火似乎就是如此。然而,對于那些身體已經(jīng)被彈片撕裂的人來說,想必又是另一回事了。
2
那次大轟炸后,我們別墅里的口糧短缺了一段時間。來自鄉(xiāng)下的供應中斷了,手頭的存糧還要分給隔壁寺廟里寄宿的難民兒童們。林從香港為我買的罐頭食品還剩下半噸,我把這些罐頭都送給了教會醫(yī)院,那里的情況十分惡劣。我派林去拜訪給我治過眼病的老醫(yī)生,相信他會把食品分得公平合理。但不一會兒,林拉長著臉回來了。
“你那位醫(yī)生不在?!彼f。
“不在?他上哪兒去了?”
“跟別的醫(yī)生一道跑了。醫(yī)生們怕炸彈?!?/p>
經(jīng)過進一步查詢,我得知林說的情況屬實。留在重慶的醫(yī)生很少,其中大部分都是教會醫(yī)院和英美炮艦上的醫(yī)生。然而,城里還有10000 名傷員。
我對林說:“外國醫(yī)生也害怕炸彈,但他們更害怕逃跑。他們怕人家說閑話。”
“中國醫(yī)生老實。”林說道,“害怕了就逃跑?!?/p>
林對于他那些同胞的行為既不感到驚奇,也不感到羞恥。我也不該大驚小怪,因為國民黨政府在報上公開宣稱,中國每年只有5000 名大學畢業(yè)生,太寶貴了,不能讓他們上前線去冒險。
大元帥的兩個兒子——一個是親生的,一個是收養(yǎng)的——有時在柏林,有時在巴黎,有時又到了美國。他們在那里跟白種女人跳舞,而他們的國家卻在流血,在慢慢走向死亡。
我對吳和林說:“你們能想象羅伯特·李將軍的兒子們會在南北戰(zhàn)爭期間到國外尋歡作樂嗎?他們在打仗,而且是在前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