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有著兩千多年帝制歷史的國度里,皇帝想要什么東西一般都能得到滿足。特別是他想要某個臣民的腦袋的時候,這是一件頂容易的事——中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腦袋。
一八九六年,大清皇帝想要的是一個身材矮小、操著廣東口音、時年三十歲的臣民的腦袋。這個聲稱自己名叫陳載之的廣東人,已經被囚禁在一間斗室里,剩下的事,就是把他押解到刑場上就行了。遍布于大清帝國國土上的刑場,一貫遵循棄尸于市以“殺一人儆萬民”的古老成法。因此,刑場大都被設置在城市西南諸如菜市口一類的地方。而行刑的方式大多也是一樣:將頭后的辮子向前一拽,露出的脖頸又長又醒目,一刀將腦袋砍下去不算很麻煩。只不過,眼前這件事稍微麻煩了一點,因為這個就要掉腦袋的臣民被關押的地方,既不是大清政府刑部的大獄,也不是大清國土上某個衙門的黑牢,而是距離中國萬里之遙的英國倫敦。
后來的歷史證明,這是一顆著名的腦袋。
無論是冗繁虛飾的國體結構,還是陰鷙愚陋的生存處境,以及由這兩個特征引發(fā)出來的充斥著政治陰謀與暴力角逐的歷史進程,中國近代史都以極其鮮明的特色在世界史上獨樹一幟。僅就這一特色而言,在梳理一九一一年前后發(fā)生在中國的所有重要事件時,之所以必須與那個存在了兩百多年、統(tǒng)治著廣袤國土的皇族糾纏在一起,是因為近代以來,中國人在沉淪與覺醒、絕望與希冀中做的夢、淌的淚和流的血,都與那個有著復雜姓氏的大清皇室息息相關。
中國是個帝王制度相當悠久的國家,散落在這片國土上挖掘或未挖掘的數(shù)不清的帝王陵墓,修復或未修復的各朝各代的皇宮大殿,以及所有說不盡也說不清的皇室秘聞與宮廷傳奇,造就了中國人對絕對皇權的由衷敬畏和絕對臣服的心理。千百年來,中國人習慣性地生活在這兩者之間,異乎尋常地心安理得,并不以為世間怪象與人間苦痛。直至今天,絕對權力與絕對服從,依舊是中國社會文化中津津樂道的話題——帝都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恢宏氣勢,萬民山呼海嘯般高呼“萬歲”的駭然場面,群臣匍匐在天子腳下三拜九叩以及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鐵律衍生出來的娛樂故事,連篇累牘地充斥在中國的各種公共媒介上,而中國人對上述情景所具有的觀賞力和想象力持久而非凡。
二十世紀初的大清皇室,對于某種類型的腦袋的需求,突然間迫切起來。
朝廷派出的密探滿世界轉悠,跟蹤這個矮個子廣東人已經不是一兩天了。盡管大清帝國駐英國公使館報告說,租一條船繞行半個地球最便宜也要七千英鎊,對于一顆腦袋來講,這樣的價格或許過于昂貴了。但是,朝廷還是責令公使館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個臣民押送回國。公使館人員立即約見英國格萊輪船公司老板麥克格雷戈,雙方商談租船事宜的時候,公使館特別聲明,大清帝國將要裝載的貨物中包括一個“瘋子”。
就在公使館與輪船公司就船費討價還價的時候,公使館翻譯鄧廷鏗與那個被囚禁的廣東人進行了交談。鄧廷鏗明確指出,密探之所以跟蹤他,是因為他是被朝廷通緝的私藏武器的逃犯,且去年發(fā)生在廣州的暴動也與他有關。至于“陳載之”這個名字,明明白白是偽造的,有密探手里的照片為證??墒?,這個廣東人一口咬定自己姓陳,并說之所以受到朝廷通緝,一是禍從口出:“我素重西學,深諳洋習,欲將中國格外振興,喜在廣報上發(fā)議論,此我謀反之是非所由起也”;①二是自己與一個名叫李家焯的人有訴訟官司,這個人編造了他有造反嫌疑和私藏武器的謠言,完全是挾私報復誤導朝廷。鄧廷鏗沒有理會這番辯解,他接著表明:出于廣東同鄉(xiāng)的面子,開脫罪責的可能性是有的,前提是必須實話實說。思索了一會后,這個被囚禁的廣東人說:“我是孫文,非陳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