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yī)生的叛逆(9)

1911 作者:王樹增


絕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經(jīng)歷了庚子巨禍的慈禧太后已經(jīng)意識到必須順應潮流,這個潮流就是:危機四伏的大清王朝必須進行體制變革。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尚流亡在西安城中的慈禧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倡議直言》上諭,這個類似錯誤檢討書和變革宣言書的文件,不僅證明年老的皇太后依舊有著驚人的活躍思維和政治眼光,而且還顯示出大清皇室試圖挽救危亡命運的變革愿望。上諭表明確:“世有萬祀不易之常經(jīng),無一成不變之治法”,“窮變通久”是中華典籍中早已闡明的道理,因為“大抵法積則弊,法弊則更”,變與不變的唯一衡準是“強國利民”。且這種改變?nèi)纭扒偕南摇保⒉贿`反祖宗的規(guī)矩。過去康有為等人的行為,不是變法而是“潛謀不軌”,砍掉他們中間首要分子的腦袋是“鋤奸于一旦”。之前的洋務運動等變法主張,也僅僅是在語言文字和制造器械方面效法西方——“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學之本源”。“舍其本源而不學,學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強耶” ?那么,西學之“本源”是什么呢?是“居上寬,臨下簡,言必信,行必果”。在這番矯情而含糊的措辭之后,除了帝制體制之外,慈禧要求在官制、財政、軍事、外交、法律、教育和經(jīng)濟等方面進行全面變革。至于國家積弊,上諭中的這段話值得細讀:中國之弱在于習氣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籍為藏身之固,而胥吏恃為牟利之符。公私以文牘相往來,而毫無實際;人才以資格相限制,而日見消磨。誤國家者在一私字,禍天下者在一例字。貪官庸吏以文過飾非的往來文件當作遮丑之物和升官之道。

“私”足以誤國。

“例”足以致禍。

在外國有權(quán)在中國國土上駐扎軍隊致使整個國家門戶盡失的條約簽訂之后,在需要用三十九年時間還清九億八千多萬兩賠款的條約簽訂之后,大清帝國的朝廷說出這番話可謂痛定思痛。

清廷的一系列變革行動史稱“清末新政”。

一九○一年以后,中國近代史上所有重大事件的起因,幾乎都與大清朝廷主持下的新政變革有關(guān)。

慈禧在推動歷史向前邁進的同時,也為大清王朝的滅亡挖掘了墳墓。她的影響至今留存在中國各種各樣的史書中不是偶然的,至少在如何維持帝國政權(quán)方面,她堪稱一位有膽有識的女人。

“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候?!狈▏送锌司S爾在分析法國大革命的起因時說,“人們耐心忍受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當時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覺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們的情緒便更加激烈,痛苦的確已經(jīng)減輕,但是感覺卻更加敏銳。”

“感覺更加敏銳”的國人最痛恨的,莫過于官吏無可救藥的貪腐,孫中山將其歸結(jié)為中國一切罪惡的根源:中國所有一切的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統(tǒng)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chǎn)生饑荒、水災、疾病的主要原因,同時也是武裝盜匪長年猖獗的主要原因……貪污行賄,任用私人,以及毫不知恥地對于權(quán)勢地位的買賣,在中國并不是偶然的個人貪欲、環(huán)境和誘惑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而是普遍的,是在目前政權(quán)下取得或保持文武公職的唯一的可能條件。在中國要做一個公務人員,無論官階高低如何,就意味著不可救藥的貪污,并且意味著放棄實際貪污就是完全放棄公務人員的生活。歸根結(jié)底的問題是:中國人到底愿不愿意生活在皇帝的統(tǒng)治之下?在這個帝制制度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的國度里,這個問題的提出似乎顯得有些荒謬。但是,深究中國人在文化和心理層面上對皇室和皇權(quán)所抱有的態(tài)度,卻令人十分困惑。在中國人的皇權(quán)概念里,尊君思想不言而喻,如同凡事都盼望著清官一樣,沒有了皇帝的中國人不知道該向誰去跪拜,失去跪拜對象的中國人會因為沒有了他人對自己的主宰而不知所措。但是,從古至今,罪君現(xiàn)象也存在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每逢改朝換代,各種討君檄文便會歷數(shù)前朝皇帝罄竹難書的罪惡。中國人針對君王的詞匯異常豐富,除了“東方旭日”、“天地通明”、“恩澤天下”的輝煌頌詞之外,還有“愚暴冥頑”、“昏謬兇殘”、“荼毒萬民”的咬牙切齒。無論歌頌還是咒罵,中國人傳統(tǒng)的皇權(quán)概念與“專制”或“民主”的政治理念無關(guān)。對皇權(quán)愛恨交加的中國人,就社會身份而言,似乎從來沒有在乎過自己到底是臣民還是公民。因此,在倫敦的斗室內(nèi),絕望的孫中山曾對大清帝國公使館的官員說:“我之為民,不過設議院、變政治,但中國百姓不靈,時尚未至,故現(xiàn)在未便即行?!薄鞍傩詹混`”,中國的思想先行者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足以印證中國近代民族覺醒的遲緩與艱難。

孫醫(yī)生叛逆的理由或許是他學過解剖學——精通解剖學的醫(yī)生不但比常人更明了人是一堆什么物質(zhì),而且還明白無論是皇帝還是臣民實際上都是一堆同樣的物質(zhì)。

在對人的認識上,科學與哲學殊途同源。

這就是大清皇室所有危機的根源。

雖然“百姓不靈”,但是先覺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看清了帝制的五臟六腑,中國近代史的演變由此復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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