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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腔心事(8)

1911 作者:王樹增


陳天華,這位被譽為“革命黨之大文豪”的青年,平靜地走進陰霾籠罩下的日本海濁浪中,時年三十歲。

一個問題至今令我們忐忑不安:除了“放縱卑劣”四個字刺痛心靈之外,還有什么理由讓陳天華認(rèn)為“驚動諸君”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陳天華的靈柩被運回湖南后,安葬之事竟然引起軒然大波。

運到長沙的是兩具棺材,另一具棺材里躺的是湖南人姚洪業(yè)。當(dāng)時,面對日本政府的“取締”規(guī)則,部分情緒激烈的留日學(xué)生憤然回國,準(zhǔn)備在上海開辦中國公學(xué)。但是,辦學(xué)面臨經(jīng)費緊張的狀況,為喚起社會關(guān)注,擔(dān)任學(xué)??倳嫷囊闃I(yè)投黃浦江自盡。

兩具靈柩回到原籍,輿論呼吁葬于岳麓山,以供后人瞻仰,卻遭湖南巡撫龐鴻書的拒絕。龐鴻書明令禁止公葬。一九○六年五月二十九日,長沙各校萬余名學(xué)生白衣素帽,浩浩蕩蕩地護送靈柩前往岳麓山,以致全城震動,觀者擁堵。學(xué)生們高舉的挽聯(lián)上寫著:“殺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義,應(yīng)是湖南。烈士捐生,兩棺得贖湖南罪;兼夷狄成漢族,奴夷狄不成漢族,痛建虜入關(guān),已亡漢族。國民不畏死,一舉能張漢族威?!蓖炻?lián)的作者名叫禹之謨。

禹之謨,字稽亭,湖南湘鄉(xiāng)縣人。二十歲時從戎作文書,后任糧秣運輸事務(wù),這個差事令他廣交各地綠林和會黨。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他從山東、天津等地向東北地區(qū)運輸糧食彈藥,因諸事竭盡全力被兩江總督劉坤一保奏以縣主簿候選。戊戌變法期間,他與同鄉(xiāng)譚嗣同等人接觸密切。一九○○年參加唐才常漢口起義,起義失敗后逃往日本,在日本學(xué)習(xí)應(yīng)用化學(xué)和紡織工藝。一九○二年回國后,他從開設(shè)毛巾廠開始逐漸壯大實業(yè),成為湖南商會會董和湖南教育會長。

陳天華、姚洪業(yè)的公葬令湖南官紳大為驚異,認(rèn)為“民氣伸張至此,殊于政府及官紳不利,非嚴(yán)加制裁不足以杜絕禍根”。

巡撫龐鴻書決定殺一儆百。

有人勸禹之謨躲避,他說:“余之身軀殼,久已看空,何懼為!吾輩為國家為社會死,義也。各國改革,孰不流血,吾當(dāng)為前驅(qū)?!?/p>

六月二十一日,禹之謨被捕。

禹之謨被捕的消息傳開,湖南各界紛紛申辯營救,迫使龐鴻書不敢公開審訊。為了防止釀成事變,龐鴻書將其秘密轉(zhuǎn)移常德,后又轉(zhuǎn)至更加偏僻的靖州——他將禹之謨交給了以殘暴著稱的靖州知州金蓉鏡。

禹之謨被判處終生監(jiān)禁。

金蓉鏡依舊要實施刑訊。

這個清廷命官的狠毒殘忍令人驚悚——大清帝國官場上官吏取仕只有兩條路:一是科舉考試,二是用錢買官。如果是科舉出身,何以滿腹錦繡文章而心狠手毒到如此地步?如果是買來的官,大概是既然破費了,不狠狠弄死幾個草民于權(quán)威不合算?

金知州對禹之謨說,你現(xiàn)在牛馬一般落在我手里,你要知道牛馬的肉是任人割食的。禹之謨堅稱自己不知道誰是孫文,也不是孫文派來在湖南暴亂的。于是金知州親自動手了。

禹之謨從獄中傳出的記述慘不忍睹:金牧即呼拿梆子來。褫去余衣,跪于鐵鏈之上,兩手左右伸開,于膝后彎處橫壓一棍,兩端入柱之孔,又以棍橫于腳尺處,板上三疊,計一彎高,使重壓力盡在膝蓋,胸前橫一棍,使不得動移。金牧即呼打荊條,鞭背至九百,血耶肉耶,余不得見。金牧即問你是孫文黨乎?余曰:“孫文之黨可也,余即孫文亦可也,請速殺,此苦不能受矣。”金牧曰:“何必殺,就是這樣打死?!薄瓡r轉(zhuǎn)五更鼓,有管禁董某在側(cè),余托其至金牧前代求,稱余能書愿死狀,請釋此刑。久之,便簽放下。自三更至四鼓,赤身跪壓,加以鞭背,幾遺矢溺,數(shù)兵扶之下架,腦雖未死,而四肢已不知誰屬。比抬入禁,置于床。至十九日午刻,自膝而下,尚冷如冰。同禁張福二以酒磨三七按摩之,不知有痛。至晚輕摩之,猶麻木不知,重按之始覺痛。不能步行,如廁必負之而入。昨二十夜二鼓后,金牧提訊,至二堂,梆子已具。金牧即呼上梆子,裸其體,照昨書所害情形,而加用大椒末熏口鼻,金牧親持扇香一大把燒吾背約二時之久,無所供。抬至戲廳,吊吾右大指及大腳指,懸高八尺,數(shù)刻繩斷,大指已經(jīng)破爛,尋亦斷。又換系左大指懸之,再用香火灼吾背及膊,遍體無完膚……金牧曰:“你不實供,分明你是孫文黨羽,你為何不說?”又用香火亂燒。余曰:“既說是他的黨羽,即是他的黨羽,我記不得清楚。”金牧曰:“昨天你說是孫文的黨羽,為何不知他的憑據(jù)口號。”又拿火來燒。余只得誣供有口號,金牧曰:“是何口號,從實供來?!庇嘣唬骸坝洸坏们宄?。”言未了,即用火亂燒。余即誣供曰:“口號叫做中國人。”金牧曰:“不止此一號,尚有何號?”我見他勢又持香火近前,余又誣供曰:“以手加額為相見之禮?!苯鹉猎唬骸澳阏f你在湖南是個頭目,究竟你是何等頭目?!庇嘣唬骸拔也皇穷^目?!庇帜没饋頍?。不得已又誣供曰:“我是上等頭目?!苯鹉猎唬骸翱傔€有些,你不說,我又要你上火炕?!蔽乙娖鋭萏?,又誣供曰:“同志即是伙計?!薄鹉猎唬骸澳銈儙讜r起事?”余曰:“我不知期?!苯鹉劣謥頍?。余信口曰:“十月間?!薄仪笏尫畔聛?,徐徐講出。金牧曰:“放下來,不講,再上火炕?!北娨鄯畔?,不知有無四體。時俯臥在地,氣息奄奄。金牧催說曰:“我曉得放下來你就不講了?!彼f,“就要把你打死?!蔽壹词稣f一些救國的話,時已五鼓,金牧即標(biāo)牌收押。兵役抬下,人事不省,遺屎在床,至今二十七早七時始蘇……四個月后,禹之謨被絞殺于靖州東門外,時年四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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