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頭來憧憬的只是一種常人的幸福。

這種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瑣碎。任何一個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他隨時可以放下手中的農(nóng)活，帶上兒子，牽黃犬，出東門，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五 殺秦子孫而亡其天下

李斯死后，趙高順理成章地取代了他，成為秦帝國的丞相。為了驗證自己的權(quán)力究竟有多大，就把一只鹿拉到了朝堂上，說："這是一匹馬。"二世胡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問殿上的文武百官說："這是鹿吧！？"此刻，皇皇秦帝國的袞袞諸公們，居然臉不變色心不跳地面對著他們的皇帝，異口同聲斬釘截鐵地說："馬也！"

隔著兩千多年的歲月帷幔，我仿佛還能聽見這聲整齊嘹亮的"馬也！"一路奔騰呼嘯而來，轟然回響在我的耳邊。

聽著這聲"馬也！"，趙高知道，大秦帝國的一條腿已經(jīng)邁進(jìn)墳?zāi)沽恕?/p>

群臣們那聲嘹亮的"馬也！"把二世嚇壞了。他以為自己腦子進(jìn)水了，趕緊召太卜來占卜。太卜說他祭祀上天的時候不夠虔誠，應(yīng)該齋戒。于是胡亥就跑到上林苑去齋戒?？伤⑿圆桓模焯煸谠防镉瓮嫔浍C。他是一個神射手，林子里的東西都逃不過他的彈指一揮間，比如兔子啦，山雞啦，野豬啦，還有行人啦之類的。

有一天他就射死了一個人。

趙高的女婿（應(yīng)是養(yǎng)女婿）咸陽令閻樂當(dāng)仁不讓地站了出來，把尸體抬到了皇帝面前讓他看。然后趙高就義正詞嚴(yán)地對皇帝說："天子無故殺害無辜之人，是上帝和鬼神都不能容忍的，上天將會降下災(zāi)禍，陛下應(yīng)該遠(yuǎn)離皇宮去祈福消災(zāi)。"

皇帝就乖乖地住到望夷宮去了。

二世胡亥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

他在望夷宮僅僅住了三天，趙高就決定把他終結(jié)了。

公元前207年，秦二世三年八月。咸陽令閻樂率兵一千多人突然出現(xiàn)在望夷宮，殺掉侍衛(wèi)長后長驅(qū)直入，一路射殺數(shù)十名敢于抵抗的衛(wèi)兵和宦官，其他人見狀，紛紛逃命作鳥獸散。閻樂進(jìn)入殿內(nèi)，一箭射入二世的幄幃。二世大怒，呼叫左右。左右侍者早已嚇成一團(tuán)，無人響應(yīng)。胡亥至此，方知大勢已去，緩緩步入內(nèi)室。

最后只有一個宦者跟在他身邊。

胡亥看著他，茫然地說："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事情會到如此地步。"

宦者說："我不敢說，才能保全性命；我要是早說的話，早就被殺了，怎么會活到現(xiàn)在??？"

閻樂走近胡亥，說："足下驕橫放縱，誅戮無道，天下人全都背叛足下，足下打算怎么辦？"

胡亥說："可以見丞相嗎？"

閻樂說："不行。"

胡亥說："我情愿做一個郡王。"

閻樂說："不行。"

胡亥說："我情愿做萬戶侯。"

閻樂說："不行。"

胡亥說："那我情愿和妻兒一起做平民百姓。"

閻樂最后看了他一眼，說："臣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誅殺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說完把手一揮，士兵們一擁而上。

絕望的胡亥被迫自殺。

胡亥臨死前的愿望呈階梯式遞減，當(dāng)它們一一被否決后，最后的一絲渴望不免還是和李斯一樣--做一個老百姓。

他們這算是徹悟嗎？

恐怕不算。給他們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他們的欲望還是會重新往上走，呈階梯式遞增。這就是人性，古往今來沒多少人可以例外的。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在絕境中喝自己的尿都能堅持活下去，一碗水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夢想，一口井就是天堂。可當(dāng)他富貴絕頂、權(quán)傾天下的時候，他仍然會感到痛苦和不滿足，還會渴望長生不老，渴望占有整個世界。

所以我們往往會在一個人身處絕境的時候看見人性的力量與尊嚴(yán)，而在一個人的富貴榮華中看見人性的猥瑣與荒唐。

殺秦子孫而亡其天下！

三十三年了。趙高看見自己的愿望馬上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

最后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想坐一坐秦帝國的龍椅。

據(jù)《史記》稱，胡亥自殺后，趙高遂"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群臣弗許……"說趙高想當(dāng)皇帝的時候"百官莫從"我們還能理解，可說他登上宮殿時，宮殿好幾次都好像要坍塌了似的，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上天對于趙高的血腥復(fù)仇難道也反感嗎？

老百姓頭上的這塊青天，果真代表了正義嗎？

老天爺對于人世間忠奸善惡的判斷和干涉，果真如此準(zhǔn)確而及時嗎？

這些問題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天曉得。

天意這種東西只能是小說家言，當(dāng)不得真的。就像有的人壞事做絕，隔壁大媽就會沖著他的背影吐口水，然后恨恨地說："讓雷公劈死你"或者"出門讓車撞死"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