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納蘭性德《憶江南》
是為《納蘭詞集》開卷第一首詞。
思憶當(dāng)中有一種清微的愁。卻愁中有美。
這一首二十七字小令。題材習(xí)見,卻因?yàn)榻?jīng)了納蘭容若的筆,變得如此情媚動人。詞里,有美人獨(dú)立,有夕陽斜照,有心香成灰。詞外,是思盼,是顧念,是深致不悔的情意。
上闋有情,“昏鴉盡,小立恨因誰”,心中有愛念。下闋有意,“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蕭索淡靜的景,竟處處有哀痛。
他寫了這樣一個(gè)癡心女子。在這日暮昏鴉擾攘群飛的時(shí)分,不知因誰,依舊立在那一處,踟躕、張望、心不安。窗外柳絮飛如雪,輕緲緲飄入內(nèi)。又有微風(fēng)輕浮,與她插于膽瓶內(nèi)的數(shù)枝梅交相纏綿。柳絮、清風(fēng)、寒梅,本是溫柔景意,卻在這一日涼了她心。
如許經(jīng)年,她早已失了他的音訊。不知道他何年何月身在何處,周身有何人相伴相依。她一如你,我,每一個(gè)人。是,總是有那么一個(gè)人是長住心底的。平日里絕然不敢肆意去想,去念。只能偶在寧靜日暮的時(shí)分,偷偷探身去望一望。望一望過去。望一望曾經(jīng)。望一望那些共相依偎的溫柔年光。
只是。過去,便就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不能再擁有。唯念一句“心字已成灰”,關(guān)上窗,拉上簾,轉(zhuǎn)身一生嘆,然后結(jié)束這一程不為人知的黯淡心念。
末句“心字已成灰”寫得最是愴然,最是涼薄。心字成灰,一語雙關(guān)。既是寫心字香燒,也是小立女子心意灰涼。關(guān)于“心字香”,明代的楊慎在《詞品·心字香》當(dāng)中寫道:“范石湖《驂鸞錄》云:‘番禹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心字香者,以香末索篆成心字也?!?/p>
一句“心字已成灰”寫下,似是真就要從此絕了她對他的想頭。從此以后,再不牽掛、再無心念、再不追憶不休,縱她心中有千萬不忍不甘不舍不愿。至為感傷。
這一首《憶江南》,將納蘭詞中那一種輕清之境寫得令人心骨柔軟。讀來便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情繾意綣。初讀即知是一首閨情詞,以他筆寫她之思,如此理解自然穩(wěn)妥。但又或者,納蘭容若寫作此詞之時(shí),本身即是心恨漸濃,自抒情思。
讀了納蘭容若的《憶江南》,再讀別人的《憶江南》,總覺缺了幾分聲香火色的人間情意。即便是有,也總覺得不如納蘭容若寫得入微,蕩人心肺。
詞牌《憶江南》有一些別稱。又叫《夢江南》、《望江南》、《江南好》、《春去也》、《謝秋娘》等。大約只有《花間集》里溫庭筠的那一首《夢江南》可拿來對照一讀。那一句“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寫得極是令人心醉。真真是往事不能再提。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一句“山月不知心里事”傾倒后人無數(shù)。花間詞自有它婀娜不盡的美。縱是寫情之憾恨,也是繁麗更勝,婉轉(zhuǎn)更勝。就好比溫庭筠的《夢江南》詞婉麗過納蘭容若這一首《憶江南》,卻不及納蘭情切,不及納蘭詞情真。這個(gè)“真”字,說的是一種誠坦、省凈、洗煉。
納蘭詞多是寫一種意,一種情,一種境。讀納蘭詞,你終將得知,情始情終,不過來去二字。納蘭容若這一首《憶江南》不過尺幅小令,卻能寫得如此意興流連。
納蘭容若是個(gè)心思柔細(xì)、情深意切的男子。擅短調(diào)小詞。詞風(fēng)幽深,凄婉,雋秀,空靈。所作情長之詞,皆有一種落寞和孤寂在。且是與旁人完全不同的一種心氣。是那種與生俱來的人生領(lǐng)悟,在世間蹉跎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幽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