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0年5月11日的傍晚，利瑪竇神父透過住宅的窗欞看見了一大片祥云倏忽在眼前一晃而過。那一天是一個陰郁的日子，天一直灰蒙蒙的。事實上北京城內已經連續(xù)幾天都處在風雨欲來的蒸熱之中了，但如此燦爛的祥云從何而來，很難解釋。神父那聰慧的、有異于常人的大腦，并不能解釋剛才的驚鴻一瞥是真相還是幻覺，但一種不詳之兆突然在心里涌現(xiàn)。他想起了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回光返照”。神父相信，自己進入了彌留之際。

神父并不畏懼死亡。但他臨死之前，還有幾個心愿未了：他依然沒法見到皇帝。事實上，很多人和他一樣，都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皇帝了——大明朝的萬歷皇帝連續(xù)三十多年不上朝。在神父所熟知的歷代歐洲君主和亞洲君主中，這都是絕無僅有的。神父很清楚，盡管通過他的努力，已經使中國的天主教徒達到了2000多名，天主教會在北京已經得到了正式承認。但在中國最高的統(tǒng)治者——皇帝心中，天主教依然屬于異端，他并不能真正地理解天主教的本義和內涵，也沒有給天主教徒更尊崇的地位和活動的空間。這與神父要把天主教在中國發(fā)揚光大的夢想相比，還有著很長的距離。

除了這個遺憾，神父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積壓在心底。這秘密他隱藏了二十多年，他想要在臨死前把秘密告訴給應該知道的人，至于是否還要將這個秘密保存下去，由這個人來決定。

門外響起“當當”的鐘聲，這是一更天的鐘聲。外面已經趨于黑暗了。神父聽著這熟悉的打更的聲音，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了與皇帝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那時他攜帶著自鳴鐘來到紫禁城。與古老的更夫相比，自鳴鐘應該是這個國家里最先進的計時工具了。就是因為這個最先進的計時工具，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了皇帝。傳說中深不可測、至高無上的皇帝，其實不過是一個身材消瘦、面色蒼白、言語乏味的中年人，盡管有著高貴的氣質，但明顯的營養(yǎng)不良和內向陰郁讓他身上帶有著一種頹靡、淫奢的氣息。

他們畢恭畢敬地按中國人的禮儀向皇帝行叩拜禮?；实鄣哪樕蠜]有任何表情，不說話，也不動，臉白得有些瘆人。當太監(jiān)喊話讓他們平身，并把供品帶過來時，皇帝看見了自鳴鐘，眼睛里突然多了一些光芒。自鳴鐘共有兩座，一座是帶有鍍金鐵制并有懸錘的大自鳴鐘；一座是青銅鍍金制的小自鳴鐘。兩座鐘全部采用發(fā)條趨動，這也是它們第一次被中國人認識。

皇帝的眼中出現(xiàn)了難得的神采，給人的感覺是他馬上就要從高高的、金色的龍椅上走下來，用手去撫摸這件新鮮玩意。但是他沒有，他依然保持著懶懶的姿勢，用低沉的聲音輕輕地、近于呻吟般地說了一句：“留下來，給朕好生保管著?！?/p>

這微弱的、近于呻吟的聲音，讓利瑪竇和他一心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有了重大的轉機。這是那天皇帝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但這句話無疑勝過千言萬語。從那天起，利瑪竇在北京定居下來，他再不用東奔西跑，被人非議和驅趕，終于有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來推廣他的教義了。天主教在中國的發(fā)源，也由此開始。

彌留之際，利瑪竇神父的眼前不斷浮現(xiàn)著十年前的那個情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皇帝，但皇帝的臉龐卻經常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把他驚醒。在他的祖國，他曾經見過羅馬教皇、羅馬學院的院長、羅馬總督乃至尊貴的耶穌會會長甚至羅馬國王本人，但他們身上的威嚴與氣場卻無法和這個羸弱的中年人相比。他的一句話，能夠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所有活著的人的命運。他像上帝，即使他不在，他的影響仍然處處存活著，每個人都在他的陰影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

皇帝，就是中國人活著的上帝。利瑪竇很清楚，要在這個國家里宣揚他所信奉的那個上帝，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要讓這個在中國人心目中活著的上帝承認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