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光從指縫中悄悄流過,人竟渾然不覺。浪跡都市,常會因日日疲于奔命而麻木了感官,很少去想該如何收拾歲月,或?qū)⑿撵`暫棲于某個驛站,直到那一天,我重返云南。
于我而言,此生與云南有不解之緣。在那片神奇絢爛的紅土地上,曾留下我許多說不清的情感與困惑。平時不敢去碰觸,猶如面對一口枯井,你不動,水面永遠平靜。然而,當機翼下厚厚的云層散去,聽到空姐柔柔地說飛機已進入云南境內(nèi)時,我的心弦驀地繃緊。這片紅土地呀,曾埋藏過一代人的青春夢想,也滋養(yǎng)了一代人永難拋卻的情懷。
將臉緊貼舷窗,從萬米高空往下眺望。褶皺起伏的山巒裸露在南方正午的陽光下,山呈赭紅色,宛如颶風吹起的層層紅浪,無邊無際蕩漾開去。遙遠的天際聳立著銀光閃爍的雪峰。它是橫斷山系的哪一條山脈呢?不知道。只記得,剛從云南兵團插隊回城后,夜里常常做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只鳥,飛翔于天空,下面是一片斑斕的翠綠。而事實上,眼前的景色雖無夢中那般豐富的色彩,但單調(diào)的紅色卻勾勒出彩云之南頑固的個性,呈現(xiàn)出磅礴的雄渾之氣。這就是我久違的紅土地嗎?
白云蒼狗,歲月悠悠,還能到哪里尋回少年的夢?
當飛機在黃昏的霞光中抵達西雙版納嘎灑機場時,我不禁怦然心動。夕陽灑在南糯山的脊背上,化成一片金紅。聞著晚風中的陣陣幽香,放眼漫山遍野的橡膠林和稀稀落落的村寨,兩眼竟有些發(fā)潮。在這片青山上,整整一代人,整整6萬名來自北京、上海、重慶的知青,曾撥斷了青春的琴弦,而夢里,還有多少人記得它?
多少年來,一代知青的云南情結被詩化了,就像歷史的故紙被人們一遍遍放大后,看到的只是字里行間的鮮花,卻忘記了故紙本身的霉臭。事實是,在那片遼遠的南國晴空下,曾經(jīng)的歡樂與痛楚,熱血與冷淚,以及那些用油燈溫暖的歲月遠去后,忘卻就成為必然。
回西雙版納的第二天,我搭乘一輛北京吉普重返兵團連隊。汽車沿南糯山余脈的一條山溝蜿蜒而上。這是一條我曾走過上千次的簡易公路,路兩邊是層層疊疊的橡膠林。橡膠林后面,是哈尼族老鄉(xiāng)的茶樹,當年叫大葉子茶,不值錢,知青收工后,可隨意去采摘,如今竟成就了“普洱茶”的大名,特別是南糯山的茶樹,更是身價百倍。而兵團種下的橡膠樹,卻踏實、穩(wěn)定、平和,無須炒作,自有公論。它們繁茂而偉岸,宛如一堵堵密不透風的綠墻。如果把目前西雙版納總計150萬畝的橡膠林按間距3米一株排列,長度可達12.6萬公里,可以繞地球3圈。
這是幾代農(nóng)墾人的心血啊!
當年的知青們,為此流過熱汗,甚至淌過鮮血。近30年后的今天,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已知天命的知青,攜帶子女重返遙遠的邊疆。他們憑記憶尋找著自己當年種下的樹,撫摸著,流著淚。他們說并非想再去撿拾逝去的歲月,只為不愧對內(nèi)心永久的記憶與懷念。
吉普車在顛簸,我的心在起伏?;蛟S,每個曾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人,一旦重新踏上它,都不能不被它感染。遙想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將我們拋擲在這片群山中,你無法選擇,也不能回避,只能用身體的每個細胞去體驗大的苦難和大的歡樂,流大滴的汗,喝大口的酒,掉大滴的淚,一旦永遠離開了,反倒怨氣漸消,滋生眷戀。
我終于走進曾教過書的連隊學校舊址。學校早已撤除,昔日做操的壩子長滿青綠小樹,熱風吹過,小樹呢喃,宛如隔世:當年老校長手搖的鈴鐺聲呢?那些細伢子們不羈的歡笑聲呢?老校長已經(jīng)作古,細伢子們也早已成了漢子和婦人,而我,又該上哪兒去尋覓那撥斷的琴弦?
輕輕走進連隊,昔日住過的土坯房片瓦不存,新建的磚房窗明幾凈,一支輕柔的流行歌曲飄蕩在陽光中。未待發(fā)出感慨,我已緊緊握住老農(nóng)墾們一雙雙粗糙的手。他們確實老了,記得16歲的我剛到連隊時,他們還都是生龍活虎的漢子??!望著他們斑白的頭發(fā),我知道,時光已從我們所有人的指縫間流過,誰也無法抓住。
喝著土制的粗茶,抽著劣質(zhì)香煙,我與老人們聊家常、敘舊事,一種久違的感動與輕松,讓人忘記了時間。而時間,不動聲色,無謂愛恨,不可逆轉……
吉普車駛出連隊,腳下的紅土路又彎彎曲曲伸向遠方。旱季熾熱的陽光,照耀著無邊無際的橡膠林,林地間裸露的赭紅梯田,紅得新鮮,紅得刺眼,它如詩、如碑、更如刃,割得人心痛。久久地眺望窗外,突然間竟淚流滿面。這一刻我明白,或許,今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精神上,我永遠走不出這片殷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