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88歲,三年前就對醫(yī)院產生了依賴——一進自家的門,大腦程序會頓時顛倒;回到醫(yī)院,所有癥狀自動消失,清醒隨之再生。
我們只好舍掉融融其樂,在醫(yī)院包了一間病房,請了一位保姆,讓她老人家常年住在那里。周六、周日,過年過節(jié),我也按時“住院”,與她相伴。
在她眼里,我像兩三歲孩子那般地可愛。我的出現(xiàn),能讓她笑得滿臉滿身,不住地喊叫:“寶貝,寶貝來了!”一周五天的分別,對她說來,太久太久了。
那天,保姆送來了母親的信,15個狂奔主題的字跌跌撞撞歪在我面前:
你來要辦的事——
1,交錢;????????????????
2,給我錢;????????????????
3,我忘了……
媽
這給我?guī)淼氖且环N尖銳的傷感。白紙黑字間,我讀到了她的蹣跚與龍鐘。這種刺激讓我想起四十年前她曾有過的筆下風采。那時,《毛主席語錄》剛剛發(fā)行,我還沒有資格擁有;但有云有霧的眼神卻驚動了媽媽。她買了一個紅色封面的筆記本,用毛筆一筆一畫地為我“盜版”了一本《毛主席語錄》。她那優(yōu)美清秀的蠅頭小楷,跳躍著逸豫的韻致,整個布局感、節(jié)奏感、流暢性,都透著一種靈氣和修養(yǎng)。
約會孩子成長是繁榮的,目送父母老邁是荒蕪的。母親衰老的漸進過程,常常點擊著我流淚的開關。因為我越來越領悟到,生活對她來說,更多的是守望;她總是在周二就買好了周六我才能吃到的蘋果,然后用日歷編排生活。手腳不再利索的她,坐在沙發(fā)上為我削蘋果時,一次比一次艱難:到后來,要在地上擺一個盆子,以便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顫抖的手中掉下的蘋果接住……我不去阻止她,把這份帶著甜也帶著酸的情感融進心底。
她舊了夕陽,暗了黃昏,一路走進了那個屬于她的晚年。在那里,消失得最快的是一種任誰也抓不住的精神的色調,從流光中斂去而了無聲息。
她送走了無數(shù)親情與友情,對舊人已安于回憶。她告別了曾經的神采與輝煌,把萬紫干紅的舊事全部格式化。她丟失了天宇饋贈的靈慧與逸致,讓我熟悉的風雅成為不可重現(xiàn)的經典。
如今,她的閱讀已經回歸到識字和看圖,文化的交流也簡單到只能對幾個本質性語匯的重復;每天在電話里,按時跟我來一遍祥林嫂風格的叮嚀。電視熒屏對她來說,只是一張會動的圖畫,真正用心看也能看懂的其實只剩下天氣預報了;而這也僅僅是因為與我沐暑共寒。她的“內存”越來越小,距離商業(yè)時代的數(shù)字化生活越來越遠……但她卻能掌握撥打手機的全部技術要領,還能熟記我的三個電話號碼——是一份無價可估的愛心在不斷強化著她的這一能力。
我每次離開醫(yī)院,她都堅持在保姆的攙扶下先送我到大門口,接著又要堅持把情景搞得生離死別般莊嚴肅穆——她在我身后張目凝眸,搖曳著一個蒼涼的手勢,那內心深處對我的不舍瘋狂般張揚著……一定要送到保姆為她虛擬出來的那個“拐彎處”,才肯罷休。
母親真的很老了——她的世界很小了,她的快樂很少了,波瀾壯闊的人生早已變成平靜的湖面,但收藏在里面的依然是她對關愛兒女極限的沖刺。她還要用她那岌岌可危的溫床來精心呵護“未成年”的我……唯母愛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