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覺得身邊的女孩就是了,將來可以成家生子,有的則在女友之外的世界繼續(xù)尋歡作樂。有的剛買了新車,與同樣也想買車的哥們兒討論車型與功能。問到他,他在隱藏我多時之后第一次打破沉默,“我的女友比我大?!?/p>
“大?大幾歲?五歲嗎?”他們問,他沒回答,拿出我的照片給他們看。
“頂多就大個四五歲嘛,那有什么了不起?難不成你女友大你十幾歲,你跟四十歲的女人在一起嗎?哈哈哈哈!”
他笑了笑,沒說話。他的朋友們在嘲笑一陣子后見他沒說話,逐漸意識到我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大很多。
“哇,老女人技術比較好吧?”有人補上一句:“上上床就好了嘛,犯得著當什么女朋友嗎?”
我可以理解,他也渴望著那些美好未來的前景,正如同我年輕時候也曾向往過的,要成為社會上的精英分子,要住在一個舒適美麗的房子,要有性能好的進口車,要有個得體帶得出場的妻子,養(yǎng)兩個白胖的小子,閑時打打球,喝喝酒。要成為人人稱羨的那種中堅分子。我無從責怪,我充分理解,我也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夢。
我看著他年輕好看的側臉,單眼皮的意志與稚氣混雜,眉稍上還有飛揚。
他對我綻開一個好看的男性化的笑容:“我將來要變成一個有影響力的人?!?/p>
“你要做什么?”
“嗯?”他不解地看我。
“我是說,你要做什么事情,或是什么工作,變成一個有影響力的人?”
“哦……”他眼睛上的光彩稍微弱了一點,我擔心我刺痛了他。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變成有影響力的人?!?/p>
這也是為什么他后來總在爭吵的時候多次對我吼“你為什么要拖累我的人生”,也是我凄凄愴愴,卻始終無法真正怪罪的原因吧。
我以為,我們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就可以面對這世界以及全世界的惡意。
我以為我們兩人并肩,就可以面對全世界的攻擊。
我本來以為那些攻擊是咬嚙性的、耳語式的污染,沒想到面對的是直接的、粗白的、面對面的挑釁污辱,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我們可以堅守。
然而在兩軍對陣時,一閃神才發(fā)現(xiàn),他在敵對陣營,領軍要殺我,要殺了我以及我所懷抱的小小的幼稚的幻夢。而只有對我加倍的侮辱,才能表示他對自己之前犯的過錯的懊悔,才能證明他與這世界是一起的。你不是我這邊的,你只是一時失誤。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這邊,背后無靠,涼颼颼的。
我仿佛像個搞笑藝人,衣服只穿了前半部,對面的人看我全副武裝,卻不知道我背部全裸,屁股精光,因冷冷的空氣起了疙瘩。
原來我對抗的那個世界的律法與價值,都濃縮在你身上。你明明是我的愛人,我卻在末了要跟你對抗廝殺,我也才發(fā)現(xiàn),年輕跟純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你是個多么可怕的真正的成人。
有一次我們開車經(jīng)過偏遠的古老社區(qū),那地方總有人在路邊脫褲當眾便溺,流浪漢與酗酒者在路上對空咆哮。
車子就要因前方的紅燈停住,一個衣著襤褸、披掛全身、松垮褲子吊在肚腩下頭的癡傻中年男子,臟兮兮地裝瘋賣傻地從車子前頭闖了過去。我們兩人盯著那肥胖骯臟的男人,我的心揪了起來,他擔心我受驚,做了一個嫌惡且搞笑的阿達表情:“是個肖仔!”
我那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的距離有多遠。
我從小的自我認同就是這樣,老的殘的弱的被唾棄的被遺忘的,我都明白那是我真正靈魂上的同類。那些不被愛的、鰥寡、孤獨、瘋癲、癡傻、執(zhí)著、病態(tài)、被放逐的,我是他們的一分子。這樣的認同從來不曾因為我讀了研究所、出了社會、得了獎項、成為主管而有所不同。我望著那些精英或者是環(huán)繞在我身邊自以為是精英的人,總感到茫然無依。我看著他們握著手中的資源緊緊地繼續(xù)逆流而上,不管戴著人道或是理想的面具,說著左派過著右派的人生,說著找不到真愛所以四處睡覺,或是誠實地努力獲得中產(chǎn)或小資應有的條件,大家都向上奮戰(zhàn),累積著要往頂端靠攏的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