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

這對點(diǎn)翠鳳凰是舊時伶人頭面的一部分，用在旦角鬢邊，被稱作“邊鳳”或“偏鳳”。

旦角所用的首飾稱為“硬頭面”，一般分為三種：點(diǎn)翠、水鉆和銀泡。其中點(diǎn)翠最貴重，是用珍稀的翠鳥羽毛貼在鎏金掐絲首飾上制成，在不同的光線下可呈現(xiàn)不同的色澤，視覺效果很華麗。戲曲中戴點(diǎn)翠頭面的女子身份也很高貴，若非后妃，便是誥命夫人或官宦小姐。

當(dāng)年梅蘭芳先生指點(diǎn)豫劇名旦馬金鳳演戲，便特別提到了《穆桂英掛帥》中的服飾問題，說：“穆桂英是辭職還鄉(xiāng)的，不是被革職，所以在服飾上不能按一般青衣處理。她當(dāng)時已年過半百，要穿團(tuán)花紫紅色的‘對帔’，加‘潮水’，才能說明人物的性格，‘頭面’要戴‘點(diǎn)翠頭面’?！?/p>

一套完整的頭面約有五十件，名目繁多：泡子、鬢簪、鬢蝠、泡條、串聯(lián)、六角、大頂花、邊蝠、邊鳳、偏鳳、面花、壓鬢、后三條、包頭聯(lián)、豎梁、橫梁、后兜、太陽光、鳳挑、八寶、福壽字、耳挖子、耳墜、魚翅……若全為銀質(zhì)鎏金點(diǎn)翠，品相又好，價值會在六位數(shù)以上。對伶人來說，擁有點(diǎn)翠頭面，幾乎是一種在戲曲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年，名旦言慧珠和京昆大師俞振飛在北京編演昆曲《墻頭馬上》。為使人物造型趨于完美，言慧珠一擲萬金，自己設(shè)計(jì)點(diǎn)翠頭面，并拿出私藏的金條將頭面鍍上黃金，以求首飾在燈光下更加璀璨奪目。從后來拍攝的昆曲電影《墻頭馬上》看來，言慧珠頭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支碩大的點(diǎn)翠偏鳳。

鳳凰一直是愛情與姻緣的象征?！段鲙洝防飶埳Х滤抉R相如，對意中人唱了一曲《鳳求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墻頭馬上》是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大慶而演，但言慧珠如此重視服飾頭面，大概也跟她對她那搭檔的重視有關(guān)。演出《墻頭馬上》后的第二年，言慧珠與原來的丈夫離婚，嫁給了俞振飛。在言慧珠兒子言清卿出的書中，俞振飛幾乎被描寫成了一位強(qiáng)占名伶的戲霸。說是五七年時，言慧珠差點(diǎn)被打成右派，俞振飛找朋友幫言慧珠渡過難關(guān)，并因此獲得了接近她的砝碼，軟硬兼施下才使言慧珠就范投入其懷抱。但從言慧珠的經(jīng)歷來看，她是一位熱情似火、敢愛敢恨的剛烈女子，我實(shí)在很難把一個受戲霸欺凌的弱女子形象加諸于她身上。俞振飛儒雅、秀逸，表演風(fēng)格充滿書卷氣。他本人也與他飾演的才子一樣，精通詩詞書畫，擅長吹笛，并不乏吸引言大美人的魅力。在其余旁觀者的敘述中，關(guān)于俞振飛的故事又有另一版本，例如章詒和在《伶人往事》中便描述了言、俞之間“凰求鳳”的經(jīng)過：言慧珠與俞振飛陪梅蘭芳拍《游園驚夢》期間下榻同一間酒店，“男校長是天天睡不醒，女校長是夜夜睡不著。睡不著的，就到隔壁找睡不醒的，一夜一夜地聊個沒完。弄得正校長苦不堪言，苦不堪‘言’?！?/p>

在上海戲曲學(xué)校的學(xué)生眼中，俞校長與言校長是標(biāo)準(zhǔn)的才子佳人，美不勝收的一對佳偶?？上聦?shí)證明，這對夫妻的生活矛盾重重，并不和諧。據(jù)說在婚前俞振飛便曾對言慧珠說：“你好勝要強(qiáng)，我淡泊寧靜，一軟一硬，恐怕捏不到一起呢。”其后不幸被他言中，婚后兩人常有磨擦，乃至分房而居。

“文革”開始后，紅衛(wèi)兵在對言慧珠進(jìn)行體罰和精神折磨的同時，還抄了她的家，她積蓄多年的金銀珠寶被洗劫一空，自然也包括那些價值不菲的點(diǎn)翠頭面。

對一個女人來說，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家庭恐怕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那擁有自己的事業(yè)也是好的……再沒有呢，那存著一筆夠用的錢也足可傍身吧……而這些，在言慧珠最輝煌的時代都曾享有過，如今卻一樣樣眼睜睜地失去，且毫無保留，毫無退路。

年9 月11日清晨，言慧珠穿著睡衣，素面赤腳，在浴室上吊自盡。她的丈夫俞振飛在另一房間內(nèi)，暫時沒有聽到動靜。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不知言慧珠臨終那一刻可曾想起過與鳳凰有關(guān)的事物，如果有，或許也會是《西廂記》里另一曲了：“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

攝影/施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