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俗麗之夜 作者:(英)多蘿西·L.塞耶斯


“對不起,我的東西總是往下掉,這絲綢太滑了。嗯,這是個理論上的問題,不是嗎?我相信他們必須得從中選一個?!?/p>

“沒有妥協(xié)?”

“我不相信妥協(xié)能行得通。”

“大概我有生之年都見不到一個英格蘭人會用妥協(xié)來玷污他們的血統(tǒng)?!?/p>

“呵,我不是純粹的英格蘭人,有一些蘇格蘭和愛爾蘭的血脈藏在身體某處?!?/p>

“這恰恰證明你是英格蘭人。沒有其他任何種族的人會以混血為榮。我自己就是個很不幸的英格蘭人,因為我有十六分之一的法國血統(tǒng),其他常見國家的血統(tǒng)也多少有點。所以,妥協(xié)這個詞已溶進我的血脈了。不管怎樣,你會把我分類成一個有情感的人呢,還是一個有理智的人?”

“沒有人,”哈麗雅特說,“能否認你的智慧?!?/p>

“誰否認了?你可以對我的情感視而不見,但如果你否認它的存在,那我還不如死了。”

“你現(xiàn)在像個正在爭辯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智者——總是一語雙關(guān)?!?/p>

“這是你說的。你必須得放棄點什么,如果你真愿意做愷撒的犧牲品。”

“愷撒的?”

“沒心沒肺的野獸。你的餐巾是不是又掉了?”

“不是——這次掉下去的是我的包。就在你的左腳旁邊。”

“哦!”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侍者們都不見蹤影。“好吧,”他動也沒動,繼續(xù)說,“大腦指揮我的心,讓我的心等著。但考慮到——”

“別自尋煩惱了,”哈麗雅特說,“完全無所謂?!?/p>

“根據(jù)事實,我有兩根肋骨斷了,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去幫你撿。我怕我要是彎下腰就再也起不來了?!?/p>

“我的天哪!”哈麗雅特說,“我就覺得你看上去好像舉止僵硬。你到底為什么沒有早告訴我,非要逞強坐在這里,故意害我誤解你。”

“我一看上去就是什么都干不了的樣子啊?!彼芡纯嗟卣f。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以一種極不藝術(shù)的方式——從墻上摔下來的。我當(dāng)時很匆忙,墻的另一邊有一個長得很丑的家伙,還帶著槍。要命的不是那堵墻,而是墻下面那個獨輪車。肋骨斷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那個石膏。石膏打得那么緊,而且奇癢難忍。”

“你真是倒霉,我都替你難過。那個帶槍的家伙后來怎么樣了?”

“哈,我怕他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什么麻煩了?!?/p>

“如果當(dāng)時走運的不是你,而是他的話,我估計你現(xiàn)在也不會再有煩心事了?!?/p>

“可能吧。這樣的話,我再也不用惹你煩心了。如果當(dāng)時我的頭腦能聽心的指揮,讓我接受這個結(jié)果,我也很樂意。但當(dāng)時我的頭腦全部集中在工作上,我以極快的速度跑掉了,好活下來完成工作?!?/p>

“嗯,我很為你慶幸,彼得?!?/p>

“是嗎?這豈不是證明了哪怕是最有力量的聰明人,也很難徹頭徹尾地沒心沒肺?讓我想想。今天不是個向你求婚的好日子。盡管我身上有好幾碼的石膏繃帶,也不能就這樣把今天算成一個特殊的日子。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nèi)ゴ髲d喝杯咖啡吧?這把椅子已經(jīng)越來越硬,簡直像那輛獨輪車一樣硬,這兩個東西都讓我不舒服?!?/p>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侍者來了,撿起了哈麗雅特的包,還有幾封信。那是她正準備離開家的時候,郵差給她的。她沒讀,順手就塞在包的外兜里了。溫西帶著他的客人走進了大廳,領(lǐng)她入座,然后欠下身子,對角落里的一張矮睡椅做了個鬼臉。

“很難熬,是不是?”

“躺下來就好多了。實在對不起,在你面前露出這副沒用的樣子。當(dāng)然,我這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故意喚醒你的同情心;但我怕這小伎倆一眼就會被識破。你想要咖啡加烈酒還是加白蘭地?兩杯陳年白蘭地,杰姆斯。”

“好的,尊敬的勛爵。夫人,這是在餐廳的桌子下面發(fā)現(xiàn)的。”

“又是你掉下來的東西?”她接過那張卡片的時候,溫西問道;然后就看到她的臉漲紅了,并且很不快地皺起眉頭?!笆裁囱??”

“沒什么?!惫愌盘卣f,把那些字跡潦草的卡片塞進包里。

他看著她。

“你經(jīng)常收到這樣的東西嗎?”

“哪樣的東西?”

“匿名怪信。”

“現(xiàn)在不是很經(jīng)常。我在牛津時收到過一次。以前每次郵差來,都要捎來一封。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只后悔沒在來之前看一眼。這實在太糟糕了,這卡片在你常來的俱樂部里掉了,侍者還讀到了。”

“你這個粗心的小魔頭,是不是???我可以看一眼嗎?”

“不,彼得,求你別看。”

“給我。”

她把那卡片給他了,眼皮都沒好意思抬。“問問你那位顯赫的男朋友,他是否愿意在他的湯里加點砒霜。你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他放過你呢?”卡片上竟然如此挑釁地提問。

“上帝啊,真是渾蛋!”他很憤怒地說,“這就是我給你帶來的麻煩。我應(yīng)該想到的,除了這個還能因為什么呢。但你什么也沒說,那么就讓我來說吧?!?/p>

“這沒什么,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都沒有辦法阻止?!?/p>

“我也許應(yīng)該考慮一下,不應(yīng)該把你牽扯到危險中。天知道你是多么努力地要擺脫我。實際上,我想你已經(jīng)用過了所有可能的辦法來把我趕走,除了這一個。”

“好吧,我知道你會討厭這個的。我不想傷害你?!?/p>

“不想傷害我?”

她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對他來說,一定極為荒謬。

“我的意思是,彼得,我知道我對你說過所有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但我也有我的限度?!彼蝗槐粦嵟瓝糁辛耍拔业纳系?,你真的這樣想?你難道覺得我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來?”

“你只不過是用正當(dāng)?shù)姆绞礁嬖V我,我在你面前晃來晃去,會讓你的生活不舒服。這完全正當(dāng)?!?/p>

“我會嗎?難道你希望我告訴你,你在為了我的聲譽而讓步,可與此同時,我連讓步的資本都沒有?難道你希望我告訴你,你把我從驚慌失措里救出來——這點我必須謝謝你——然后又把我推到陰險狡詐的名聲里去?難道你希望我告訴你,我的名聲像一團爛泥,但你卻還像對待百合花一樣對待我?我可做不來這樣的偽君子?!?/p>

“我明白。事實是,我的存在只是讓你的生活多了點磨難。你沒直接說出來,只是因為你很寬容?!?/p>

“你為什么非要看到這一部分的事實呢?”

“因為,”他一邊說,一邊劃亮一根火柴,把火苗湊近到卡片的一角,“我和那些持槍歹徒搏斗都泰然自若,對于別的一些麻煩就更要面對了?!彼讶紵募埰釉谕斜P里,然后把灰都擠到一起,這時,她又想起她在袖子里發(fā)現(xiàn)的紙條?!半m然你沒有告訴我,但你不用因此責(zé)怪自己;我自己發(fā)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承認失敗,跟你說再見了。可以嗎?”

白蘭地上來了。哈麗雅特盯著自己的手,盯著她的手指交纏在一起。彼得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平靜地說:

“用不著如此嚴肅??Х榷家獩隽恕2还茉鯓?,你知道,我總還是拿‘不是你,而是命運征服了我’這句話來自我安慰。我應(yīng)該時刻都能顯出百分之百的自尊和自信,這是最重要的?!?/p>

“彼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說到了這里。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本是想告訴你放棄吧。但我現(xiàn)在卻糊涂了。我——我——”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說了一句很令人震驚的話,“如果你因為持槍歹徒或者寫匿名信的人就從我生命里消失的話,我還不如去死!”

他突然站了起來,快樂的高呼也突然變成痛苦不堪的呻吟。

“天哪!這些石膏繃帶!……哈麗雅特,你知道絞腸子的感覺吧?把你的手給我,我們會一直吵到吵不動為止。別!千萬別這樣。你不能在這個俱樂部里哭,從來沒有人在這里哭過。如果你非要讓我這么丟臉,俱樂部委員會的人大概要找我麻煩。他們以后可能連女廁所都會一起關(guān)了。”

“彼得,對不起?!?/p>

“還有,別在我的咖啡里放糖。”

后來,那天晚上,她使勁地攙扶著他,一邊詛咒,一邊艱難地把他從低矮的睡椅上扶起來。在愛和石膏繃帶的痛苦中,他要盡可能找一個舒服的折中。這時,她卻在思考,如果命運必定要征服他們之中的一個,那個人肯定不會是彼得·溫西。他深知摔跤場上的伎倆——要借用對手的力量打敗他。她很清楚地知道,當(dāng)他說:“我該離開嗎?”時,如果她以堅決又溫和的口吻回答:“我覺得這樣的確好些,對不起。”那么,整件事就可以有個如愿以償?shù)慕Y(jié)局了。

“我真希望,”她和一個一同去過歐洲的朋友說,“他能夠態(tài)度強硬一些?!?/p>

“其實他已經(jīng)是了,”這位朋友是個頭腦很清晰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問題是,你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了結(jié)一件事的感覺很糟糕,但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他要盡全力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更何況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至于那些匿名信,對我來說,簡直太荒唐了,完全不值一提。”

朋友說得輕而易舉,她快樂、忙碌的一生里沒有那么多善感柔弱的片段。

“彼得說我應(yīng)該找一個秘書,處理這些匿名信的事。”

“呵,”朋友說,“這是個可行之策。但我想,既然這是他的建議,你肯定會找出什么巧妙的借口,不予采納?!?/p>

“我可沒有那么壞?!惫愌盘卣f。后來她果真找了一個秘書。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她沒有再就“情感”和“理智”的矛盾話題做更深一步的研究。這種交談雖說是人性的交流,卻很危險。在交談里,他的智慧總是更活躍,自控力也更勝一籌,總是能不動聲色地把她逼到角落里。她只有通過極端無理的胡亂狡辯才能逃脫他的控制。她開始膽怯,這些沖動的情緒會不會真把她變成一個不可理喻的人。

在此期間,她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什魯斯伯里學(xué)院的任何新聞。不過在秋季學(xué)期的某一天,倫敦某個很低級的日報上刊登了一篇名為“本科女流的破舊衣服”的文章。文章宣稱,有人在什魯斯伯里四方院里拿學(xué)生禮袍生火,然后“女頭頭”下令要開始嚴抓紀律規(guī)范。當(dāng)然了,關(guān)于女人的事,永遠都是新聞。哈麗雅特寫了一封很尖刻的信給那家報紙,告訴他們“大學(xué)生”或者“女學(xué)生”都是比“本科女流”更加得當(dāng)?shù)拇朕o。并且,對于巴林博士的恰當(dāng)稱呼應(yīng)該是“督學(xué)”,而不是什么“女頭頭”。這封信的唯一后果是招致來了一封題為“大學(xué)生女士”的信,并在信里又用到了“甜心大學(xué)女生”。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溫西——他碰巧就在身邊,自然被當(dāng)成了發(fā)泄的靶子——她說這粗俗的語言代表了男人對于女人智慧和成就的通常態(tài)度。他回答說,他也很為這粗俗的行為而惡心,但這些報紙更離譜的是,在大標(biāo)題中對外國的國王直呼其受洗時所取的名,連個頭銜都不掛。

大約在復(fù)活節(jié)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的最后三個星期,學(xué)院的事務(wù)又牽住了哈麗雅特的注意力,不過這次更加私隱,也更加讓人焦慮。

二月哭泣著、咆哮著,流離傷感地奔進了三月。這時,她收到了一封來自院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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