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捫腹論道

醉蟹甕酒荒唐語 作者:朱自清


 

朱自清

戰(zhàn)國時代的“大丈夫”,相當于春秋時的“君子”,都是治人勞心的人。這些人雖然也有餓的時候,但是一朝得了時,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不像小民往往一輩子為了吃飯而掙扎著。

我們有自古流傳的兩句話:一是“衣食足則知榮辱”,見于《管子·牧民篇》;一是“民以食為天”,是漢朝酈食其說的。這些都從實際政治上認出了民食的基本性,也就是說從人民方面看,吃飯第一。另一方面,告子說,“食色,性也”,是從人生哲學上肯定了食是生活的兩大基本要求之一。

《禮記·禮運篇》也說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更明白。根據(jù)后面這兩句話,吃飯和性欲是同等重要的,可是照這兩句話里的次序,“食”或“飲食”都在前頭,所以還是吃飯第一。

這吃飯第一的道理,一般社會似乎也都默認。雖然歷史上沒有明白的記載,但是近代的情形,據(jù)我們的耳聞目見,似乎足以教我們相信從古如此。例如蘇北的饑民群到江南就食,差不多年年有。最近天津《大公報》登載的費孝通先生的《不是崩潰是癱瘓》一文中就提到這個。這些難民雖然讓人們討厭,可還是得給他們飯吃。給他們飯吃固然也有一兩成出于慈善心,就是惻隱心,但是八九成是怕他們,怕他們鋌而走險,“小人窮斯濫矣”,什么事做不出來!給他們吃飯,江南人算是認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更明白。根據(jù)后面這兩句話,吃飯和性欲是同等重要的……(民國時,上海酒吧里的舞女和美國大兵)

可是法律管不著他們嗎?官兒管不著他們嗎?干嗎非要認呢?可是法律不外乎人情,沒飯吃要吃飯是人情,人情不是法律和官兒壓得下的。沒飯吃會餓死,嚴刑峻法大不了也只是個死。這是一群人,群就是力量:誰怕誰!怕的倒是那些有飯吃的人們,他們沒奈何只得認點兒。所謂人情,就是自然的需求,就是基本的欲望,其實也就是基本的權(quán)利。但是饑民群還不自覺有這種權(quán)利,一般社會也還不會認清他們有這種權(quán)利;饑民群只是沖動地要吃飯,而一般社會給他們飯吃,也只是默認了他們的道理,這道理就是吃飯第一。

三十年夏天筆者在成都住家,知道了所謂“吃大戶”的情形。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天又干旱,米糧大漲價,并且不容易買到手。于是乎一群一群的貧民一面搶米倉,一面“吃大戶”。他們開進大戶人家,讓他們煮出飯來吃了就走,這叫做“吃大戶”。“吃大戶”是和平的手段,照慣例是不能拒絕的,雖然被吃的人家不樂意。當然真正有勢力的,尤其是有槍桿的大戶,窮人們也識相,是不敢去吃的。敢去吃的那些大戶,被吃了也只好認了。那次一直這樣吃了兩三天,地面上一面趕辦平糶,一面嚴令禁止,才打住了。據(jù)說這“吃大戶”是古風,那么上文說的饑民就食,該更是古風吧。

他們開進大戶人家,讓他們煮出飯來吃了就走,這叫做“吃大戶”。(清末,窮困不堪的老百姓到大戶人家里搶東西,天津楊柳青古年畫)

但是儒家對于吃飯卻另有標準??鬃诱J為政治的信用比民食更重,孟子倒是以民食為仁政的根本。這因為春秋時代不必爭取人民,戰(zhàn)國時代就非爭取人民不可。然而他們論到士人,卻都將吃飯看做一個不足重輕的項目??鬃诱f,“君子固窮”,說吃粗飯,喝冷水,“樂在其中”;又稱贊顏回吃喝不夠,“不改其樂”。道學家稱這種樂處為“孔顏樂處”,他們教人“尋孔顏樂處”,學習這種為理想而忍饑挨餓的精神。這理想就是孟子說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也就是所謂“節(jié)”和“道”。孟子一方面不贊成告子說的“食色,性也”,另一方面在論“大丈夫”的時候列入了“貧賤不能移”的條件。戰(zhàn)國時代的“大丈夫”,相當于春秋時的“君子”,都是治人勞心的人。這些人雖然也有餓的時候,但是一朝得了時,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不像小民往往一輩子為了吃飯而掙扎著。因此士人就不難將道和節(jié)放在第一,而認為吃飯好像是一個不足重輕的項目了。

據(jù)說伯夷、叔齊反對周武王伐紂,認為以臣伐君,因此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這也是只顧理想的節(jié)而不顧吃飯的。配合著儒家的理論,伯夷、叔齊成為士人立身的一種特殊標準。所謂特殊標準就是理想的最高的標準;士人雖然不一定人人都要做到這地步,但是能夠做到這地步最好。

經(jīng)過宋朝道學家的提倡,這標準更成了一般的標準,士人連婦女都要做到這地步。這就是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這句話原來是論婦女的,后來卻擴而充之普遍應(yīng)用起來,造成了無數(shù)殘酷的愚蠢殉節(jié)事件。這正是“吃人的禮教”。人不吃飯,禮教吃人,到了這地步總是不合理的。

士人對于吃飯卻還有另一種實際的看法。北宋的宋郊、宋祁兄弟倆都做了大官,住宅挨著。宋祁那邊常常宴會歌舞,宋郊聽不下去,讓人和他弟弟說,問他還記得當年在和尚廟里咬菜根否?宋祁卻答得妙:請問當年咬菜根是為什么來著!這正是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做了“人上人”,吃得好,穿得好,玩兒得好;“兼善天下”于是成了個幌子。照這個看法,忍饑挨餓或者吃粗飯、喝冷水,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大吃大喝,痛快地玩兒。

                  

于是他們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喝的人;這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廣大民眾。(民國時,在街頭乞討的小孩)

吃飯第一原是人情,大多數(shù)士人恐怕正是這么在想。不過宋郊、宋祁的時代,道學剛起頭,所以宋祁還敢公然表示他的享樂主義;后來士人的地位增進,責任加重,道學的嚴格的標準掩護著也約束著在治者地位的士人,他們大多數(shù)心里盡管那么在想,嘴里卻不敢說出來。嘴里雖然不敢說出來,可是實際上往往還是在享樂著。于是他們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喝的人;這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廣大民眾。

民眾,尤其農(nóng)民,大多數(shù)是聽天由命安分守己的,他們慣于忍饑挨餓,幾千年來都如此。除非到了最后關(guān)頭,他們是不會行動的。他們到別處就食,搶米,吃大戶,甚至造反,都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如此。這里可以注意的是他們不說話;“不得了”就行動,忍得住就沉默。他們要飯吃,卻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有飯吃;他們行動,卻覺得這種行動是不合法的,所以就索性不說什么話。說話的還是士人。他們由于印刷的發(fā)明和教育的發(fā)展等等,人數(shù)加多了,吃飯的機會可并不加多,于是許多人士也感到吃飯難了。這就有了“世上無如吃飯難”的慨嘆。雖然難,比起小民來還是容易。因為他們究竟屬于治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的是做官的本家和親戚朋友,總得給口飯吃;這飯并且總比小民吃得好。孟子說做官可以讓“所識窮乏者得我”,自古以來做了官就有引用窮本家、窮親戚、窮朋友的義務(wù)。

到了民國,黎元洪總統(tǒng)更提出了“有飯大家吃”的話。這真是“菩薩”心腸,可是當時只當做笑話。原來這句話說在一位總統(tǒng)嘴里,就是賢愚不分、賞罰不明,就是糊涂。然而到了那時候,這句話卻已經(jīng)藏在差不多每一個士人的心里。難得的倒是這糊涂!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加上五四運動,帶來了一連串的變化,中華民國在一顛一拐地走著“之”字路,走向現(xiàn)代化了。我們有了知識階級,也有了勞動階級,有了索薪,也有了罷工,這些都在要求“有飯大家吃”。知識階級改變了士人的面目,勞動階級改變了小民的面目,他們開始了集體的行動;他們不能再安貧樂道了,也不能再安分守己了,他們認出了吃飯是天賦人權(quán),公開地要飯吃,不是大吃大喝,是夠吃夠喝,甚至于只要有吃有喝。然而這還只是剛起頭,到了這次世界大戰(zhàn)當中,羅斯??偨y(tǒng)提出了“四大自由”,第四項是“免于匱乏的自由”?!皡T乏”自然以沒飯吃為首,人們至少該有免于沒飯吃的自由。這就加強了人民的吃飯權(quán),也肯定了人民吃飯的要求;這也是“有飯大家吃”,但是著眼在平民,在全民,意義大不同了。

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中國,想不到吃飯更難,沒飯吃的也更多了。到了今天一般人民真是不得了,再也忍不住了,吃不飽甚至沒飯吃,什么禮義什么文化都說不上。這日子就是不知道吃飯權(quán)的也會起來行動了,知道了吃飯權(quán)的,怎么能夠不起來行動,要求這種“免于匱乏的自由”呢?于是學生寫出“饑餓事大,讀書事小”的標語,工人喊出“我們要吃飯”的口號。

這是我們歷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開地承認了吃飯第一。這其實比悶在心里糊涂地騷動好得多。這是集體的要求,集體是有組織的,有組織就不容易大亂了;可是有組織也不容易散,人情加上人權(quán),這集體的行動是壓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飯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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