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束
口福和厚臉皮,往往有聯(lián)系性。冥頑不靈者,麻木不仁者,在大悲劇中一樣有他們的好胃口。中國的笑話集中,尤多貪食者的噱事噱聞,而所描繪的最突出的性格,也往往是貪食者的韌性。
《論語》將出“吃的專號”,來函索文,而我平生對吃向不講究,亦無特別嗜好,只是一個極平凡的吃客而已。午夜捫思,當自問在一般可吃的東西中,也有什么絕對不吃的否?思索久之,答案是:沒有。金圣嘆云:“人無癖好,不可與之交,因其無至性也?!痹陲嬍撤矫妫业沟拇_并無特殊癖好的。除非到了第三次大戰(zhàn)爆發(fā),人為的災(zāi)荒加上水災(zāi)、旱災(zāi),以致大家只好以樹皮、草根為米谷,以蝗蟲、螳螂、油蟲為肉類。在這時候,我得宣稱有一種蟲豸我是絕對不想吃的,那就是蜘蛛。盡管經(jīng)過科學家一再證明說它營養(yǎng)如何豐富,我也只好敬謝不敏。說到吃,我是個性急的人,咄咄夫“一夕話”中有一笑話云:
父子打酒一壇,路滑,打碎了壇子,其父大怒,其子伏地而飲,抬頭向父曰:“難道你還要等菜么?”
這笑話中的“其子”的風度,殊不可及,使我欽佩之至。西洋俗諺云:“有雞蛋可吃的時候,我就安分守己地吃雞蛋,決不做再等十個月的肥雞夢?!爆F(xiàn)實社會的動蕩不安,使大多數(shù)中國人變成了最露骨的實利主義者,我也并不例外。過去讀狄更斯的《艱難時世》,對小說中的主角安馬加拉的“現(xiàn)實觀”頗有反感,現(xiàn)在才知道這種現(xiàn)實觀,原是客觀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鬃邮侵鲝垺案畈徽皇场钡?,可是等到遭遇了陳蔡之厄,一餓好幾天,饑腸轆轆,實在忍受不了時,他是否仍能堅持他的“割不正不食”主義呢?民間有一個笑話,流傳至廣,是可以用來說明老百姓對“陳蔡之厄”的看法的:
話說孔子師徒絕糧多日,無以為繼,忽見一老人負米一袋,踽踽而過??鬃幽嗣伝厍叭ソ杓Z。顏回奉命,向老人執(zhí)禮甚恭。老人曰:“今有一字,尚希指教?!蹦松焓謺弧罢妗弊帧n伝卣諏嵒卮穑先舜笮?,斥之去??鬃永^命子路前去,亦遭斥回。最后還是子貢猜出了謎底,曰:“此直八也。”得米數(shù)斗而回。
平國公鄭芝龍大吃荔枝,已經(jīng)吃了三百粒,還嫌不夠,說今天老子就少吃點吧,再拿二百粒來!這種氣魄亦殊不可及。(民國時期,“正王曬荔枝干”廣告畫)
笑話的會意也許并不正確,但對于某些偽道學家的迂腐作風,倒抨擊得頗有力量。偽道學家的過分認真的態(tài)度,其實也并不“真”,只能當做“直八”看。
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記述了一個嗜吃的人物——黨太尉。說他老人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吃得很不壞,于是日日捫腹而嘆道:“吾不負汝!”所以在吃的專家中,黨太尉的大名是千萬不可遺漏的吧。一個人的人格全為肚皮而存在時,肚皮固然日大,腦袋卻日益追不上肚皮了,黨太尉正是此類人物之一。
魏如晦的《明末遺恨》(《碧血花》)中,寫平國公鄭芝龍大吃荔枝,已經(jīng)吃了三百粒,還嫌不夠,說今天老子就少吃點吧,再拿二百粒來!這種氣魄亦殊不可及。孫克咸的太太親自從前線跑來報告軍情,請發(fā)救兵,把鄭芝龍惹惱了,使他氣得團團轉(zhuǎn),然而他繼而一想:“管他呢,還是吃荔枝要緊?!庇写说蕊L度的人,才會有他的“口?!保绻兔献铀f的一樣“視天下人之饑,猶己之饑也”,我們就不得不為荔枝的銷路擔心了。
口福和厚臉皮,往往有聯(lián)系性。冥頑不靈者,麻木不仁者,在大悲劇中一樣有他們的好胃口。中國的笑話集中,尤多貪食者的噱事噱聞,而所描繪的最突出的性格,也往往是貪食者的韌性。馮夢龍的《廣笑府》中有故事云:
人有好飲者,游京師。一日遇故人于道,輒苦口求飲。故人曰:“吾寓所甚遠,奈何。”其人曰:“諒不過二三十里?!惫嗜嗽唬骸霸⑺醢?,奈何。”其人曰:“但得開口足矣。”故人曰:“器皿不備,奈何?!痹唬骸叭柙谙嘀?,就瓶飲亦可?!?/p>
對于這樣的吃客,歷史上有名的吝嗇者也無法不破鈔了。口福和厚臉皮往往有聯(lián)系性,于此又得一證。尤其是在目前這動亂的時代,“庖有肥肉”和“野有餓殍”形成一強烈的對照,臉皮不厚,即有山珍海錯,吃起來也并不舒服吧?我想。
吃與禮貌
寒流
我相識一個年輕朋友,他有位美麗的太太。他告訴我,當他們第一位小寶貝生下之后,他看小孩子吃奶,看著眼熟,得到太太的允許,也想去吃幾口,豈知弄了好久,涓滴毫無,被太太笑他沒用。
人生于世,吃為第一。
講起一個人的運道好壞,老古話有四個字,叫“酒色財氣”(酒自然包括飲食)。講起一個人的享受,也有四個字叫“吃著嫖賭”。由此觀之,吃字居先也。
《孟子》言“食色,性也”,但色之一節(jié),限于年齡。青春未到或精力已衰,就會和此道絕緣。只有吃是從生下來直到老死,都跟定了你,不可須臾離的。說到生活問題,總提起“衣食”二字,其實衣倒是后天的,吃才是先天的。
一個人呱呱墜地,就懂得吃。吮乳要相當技術(shù),可是嬰孩吮乳是生而知之的。(我相識一個年輕朋友,他有位美麗的太太。他告訴我,當他們第一位小寶貝生下之后,他看小孩子吃奶,看著眼熟,得到太太的允許,也想去吃幾口,豈知弄了好久,涓滴毫無,被太太笑他沒用。讀者如果不信,不妨試試,方知吾言之不謬。)據(jù)說小雞沒有出殼就懂得吃,在蛋殼里啄呀啄的,弄破了一塊,才狠命地鉆出來,所以依照生物學的原理講來,又是以吃為生活之第一步。
中國人之吃事,誠如本志、隨筆所說,稀奇古怪實在太多。吃飯而外,像吃茶、吃煙(包括吃鼻煙)、吃糧、吃教、吃公司飯、吃水(船舶排水量)、吃重、吃緊、吃虧、吃力、吃醋、吃沒(吞沒)、吃香(受人歡迎)、吃相(外表)、吃價(值錢)、吃煞(看準)、吃牟(叫他負責)、吃癟(壓倒)、吃豆腐(開玩笑)、吃湯圓(零分)、吃勿消(難受)、吃生活(熬苦)……一言難盡。
以上各吃,有似是而非之吃,有并無好吃之吃,均屬旁門左道。即以我個人而論,吃鼻煙未敢嘗試;吃香、吃價,今生不作此想;吃豆腐無此閑情;吃生活未遭意外。說來說去,吃飯問題,還算正統(tǒng)。
又如臘月送灶神上天,也要買些最起碼為小弟弟不屑一顧之什錦糖果,虔誠供祭,那么灶神為你的禮貌所感動,居然隱惡揚善,保證明年人口太平。(清末民初的灶神畫)
不過像本志前期封面所繪:“余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在好好的吃飯問題之內(nèi),生出嚴重的枝節(jié)來了。原來圣門教育,禮居六藝之首?!笆撑c禮孰重,曰禮重” ,所以像不大有禮貌的嗟來之食,為有氣節(jié)的人所不肯俯就的。比方說,對于父母,也叫做“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如果養(yǎng)父母而不致敬盡禮,就要說與養(yǎng)犬馬無別。這都是有道學家的看法。
其實吃之一事,本身就是禮貌。
中國人于禮節(jié)上,最看重的就是吃。社會交際,以請吃為唯一工具。假如逢到罷工、罷課、打人、挨打等某一方面,招待各界,招待新聞記者,乘使報實情,發(fā)表意見,請求援助,一定要請吃一頓,借資聯(lián)絡(luò)。至少限度,被請者,會即席表示同情,暴露其正義感。但如果碰到像屈映光那種人,口口聲聲說“鄙人向不吃飯,近來更不吃飯”者,則此舉未免失效。
又如臘月送灶神上天,也要買些最起碼為小弟弟不屑一顧之什錦糖果,虔誠供祭,那么灶神為你的禮貌所感動,居然隱惡揚善,保證明年人口太平。
暨朋友之間,逢時逢節(jié),或者是家有要事,再或久別重逢,一定要請人家吃飯,最上等的自然是山珍海味、水果點心,應(yīng)有盡有??纯垂湃斯P記,像《夢梁錄》所載,張俊于私邸招待皇帝的一席,大小碗碟,共計一百七八十件,名目繁多(古本俱在,恕不轉(zhuǎn)載),這是豪門貴族的排場,吃與禮節(jié)雙方兼顧的。
其次則是家常便飯,上小館子,或是太太親手調(diào)制幾樣拿手好菜,在家里盡情一樂。此是小布爾喬亞的吃法,于禮貌既不甚錯,吃得也算實惠。
再其次,于朋友過訪之時,手頭略有不便,那么只要擺幾碟瓜子花生,泡杯清茶,竭誠招待,也算對得起他,人家也不會怪你禮教有錯。
最后,輪到凄慘絕頂?shù)母F公務(wù)員、小學教員。有人來訪,因公家不備茶葉,只好急急送上白水一杯。談話一番之后,臨行握手,珍重道別,不問這位朋友事后之見怪與否,總算盡了招待之禮。
所以分析起來,則所謂禮重云者,應(yīng)該說是吃之一道。以禮貌之周到與否定作標準,而請客之豐嗇,自是稱家有無,并不一定以豐盛為盡禮的。不過反過來說,吃得豐富,當然比吃得淡薄,更加來得合適。即如上面所說招待各界而用白水一杯,簡直是侮辱。茶點和小館子,也極不得體,一定要上等酒席,才使得皆大歡喜,口碑載道。不然的話,雖對他們九十度鞠躬,恐怕也無濟于事的。
“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簿”,豐盛的祭席,不及生前的豆腐青菜,可見祭之以禮,究竟不如生時小吃之有其道理。所以家家對于那個不食嗟來之食的家伙,深致惋惜道:“嗟也可去,謝也可食。”他以為施食的人既有歉意,你又何必固執(zhí)而餓著肚子呢?歸根結(jié)底,蓋餓死事大,失禮事小也。
老子曰:“虛其心,實其腹?!币虼苏埲思页燥?,應(yīng)有一個主要節(jié)目,如果不予注意,往往使整個場面,變?yōu)楹敛痪?,失卻意義。此項節(jié)目之有無,足以表明主人之是否善于應(yīng)酬,長于交際。這個節(jié)目,就是“拼命相勸”。酒一定要鬧,飯一定要添,菜肴一定要勸人手不停箸,或是揀上好的送到人家面前去;即使是茶杯,看見空了,也得隨時斟滿,非此不足表示恭敬。即使結(jié)局弄得嘔吐狼藉,被人抬回家去,躺上三天不醒,或者腸胃病大發(fā),延醫(yī)服藥,也可保證絕不有嗔怪主人之處。
有人說起,這是中國人吃的怪禮貌,西洋人則不然。豈知這點早有人道過?!岸Y失而求諸野”,野當然是野人,不信,看看愛斯基摩人,則中國人如此請客,不啻小巫見大巫了。
愛斯基摩人,無論妻子對丈夫,主人對客人,就是如此表現(xiàn)其禮貌的。他們吃肉時,先把獸肉切成很長很長的細條,加以熏炙之后,放到席面上來。做妻子的服侍丈夫,一手持刀,一手提起肉條,把一頭直放到丈夫嘴里。這個丈夫就慢慢地把肉條一寸寸吞進去,等到口中容納不下,做妻子的用刀在嘴唇外面運刀成風地削斷。這是指家常便飯而言。至于主人宴客,則禮貌更為嚴重,主人一定要把肉條寒滿客人嘴,到了實在無可再塞的時候,方才住手;但一見稍有轉(zhuǎn)側(cè)之余地,就連忙繼續(xù)填塞。這樣,一定要做到客人吃得委實體力不支,把肚腹貼在地上,僵著不能起坐,才算終局。據(jù)說他們此種吃法,從沒聽見有消化不良之病。
在此物價高漲的當口,讀者里面,不乏嘴里談出鳥來之人。如果結(jié)伴觀光愛斯基摩國,彼邦人士,自必招待之禮。諸位于一嘗異味之余,帶些愛斯基摩文化回來,以供同好,并可證明中國人于勸吃之禮貌,尚有未盡最大努力之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