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誰也不看我一眼。他一句話也不說。倒是她先開的口：“領(lǐng)我回家。”我說：“我就是為此來的。”她說：“把他也帶上。”

一個善舞，一個擅釣，真是兩相匹配。我攙扶著她，任她腳趾拖地也顧不得了。保羅轉(zhuǎn)過身，對什么都視而不見，也不說話，只是跟了上來。他那特別發(fā)達的右腕支撐著右手，蒙住眼睛。在醉漢的腦袋里，好像這樣我就看不見他了；他可能還以為，這么一來，他自己也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

走過警局前臺時，警官說：“你們干嗎不都去釣魚？”

我沒把保羅的女友送回她的家。那些年月，不住居留地的印第安人都得住在城外。他們一般都在屠宰場或垃圾棧附近扎營。我把兩人送回保羅的公寓。我侍候保羅在他的床上睡下，又把她放在原先我睡的床上，還換了新床單，讓她的雙腿擱上去覺得平滑。

我替她蓋上毯子時，她說：“他該殺了那雜種才是?！?/p>

我說：“也許真殺了?！币宦犨@話，她翻過身去睡了。我對她說的一切，特別如果事涉慘重傷亡，她始終是深信不疑的。

這時，密蘇里河那邊的山上，曙色初臨。我駕車回狼溪去了。

從赫勒納到狼溪40 英里崎嶇不平的路，當(dāng)年開車要走一小時左右。太陽從大帶山脈和密蘇里河鉆出升起，隨即山川皆披日光。我在已有的生活經(jīng)驗中遍尋可能助我開竅的教益，使我可以主動去幫助并打動弟弟，讓他正視我們倆的關(guān)系。有一陣子，我甚至覺得值班警員開始時說的那席話也許管用。作為坐臺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富有生活經(jīng)驗。他還說過，保羅其實就是蘇格蘭版的“不肖黑皮愛爾蘭”。無疑，父親家族中，從赫布里底群島南部海角小島的祖上老家，一路遷徙到北極圈以南110 至115 英里的阿拉斯加州費厄班克斯，定也出過幾個“不肖黑皮蘇格蘭”。老祖宗當(dāng)年為了躲避揣著逮捕令的警長和手持獵槍的丈夫，最遠(yuǎn)也只能逃到阿拉斯加了。這些陳年舊事都是姑姑嬸嬸們說的；叔叔伯伯們?nèi)枪矟鷷娜耍嘈欧材腥司鸵孛芙Y(jié)社抱團，才不說這些呢。不過，姑姑嬸嬸們說起不肖子孫來，都是眉飛色舞的，告訴我那些人都是高大的偉男子，對年幼時的她們可好啦。而讀著叔叔伯伯們的信，顯然這些男人還把女人們看作當(dāng)年的小姑娘。每年圣誕，只要他們還沒死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這些倉皇出走的哥哥，都會給當(dāng)年都是小姑娘的妹妹們，發(fā)來愛意濃濃的圣誕賀卡，用粗大的筆跡寫上些保證回來的話，“回到美國，幫著她們在圣誕前夜，掛出圣誕老人的襪子”。

發(fā)現(xiàn)自己要參考女人來解釋為什么我不懂得男人的同時，我回憶起幾位曾經(jīng)相好的女友，她們的叔伯與我弟弟頗有幾分相似。那些人對于自己愛好的一行，有相當(dāng)熟練的技藝。其中有一位是個水彩畫家，另一位是俱樂部的高爾夫冠軍。這些人個個注意所選職業(yè), 一定要使自己可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愛好的這一行上。那兩位為人敦厚玲瓏，可是不跟他們談過話，不知道他們的底細(xì)，你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們打交道。由于掙錢不多，沒法把愛好當(dāng)飯吃，家里人只好不時跟代表縣政府的地區(qū)檢察官會面，把令人難堪的事情壓下來。

朝陽當(dāng)頭時分，往往是你感覺良好的一刻，認(rèn)為你能找到辦法去幫助跟你親近的人。你認(rèn)為他正需要你的幫助，即便對方并不這樣想。太陽升起，光焰鋪地，但事情并不因此就件件明豁。

離狼溪還剩12 英里左右處，路面沉入小刺梨峽谷，這兒的黎明來得也晚。突然再次進入晦暝的環(huán)境，我使勁注視路面，同時對自己說：見鬼，我弟弟才不像別人哩。他不是我女友的叔伯，亦非我姑姑嬸嬸們的哥哥。他是我的兄弟，有一身好技藝，4.5 盎司釣竿在手，更是位大師。他可不會握支畫筆，四處閑逛，或是為了改進近洞碎擊技術(shù)去上高爾夫課；即使急需，他也不會收別人的錢；他不會拋下誰出走，尤其不可能跑到北極圈去。不像話，我竟然不理解他。

然而，孑然一身獨在峽谷的我也知道，這樣的人不會少：有自己并不了解的兄弟，但又很想援手幫助。這樣的人可能就是人稱“兄弟保護人”一類的角色，具有最古老的本能反應(yīng)之一，而這種反應(yīng)可能又是最為徒勞無功的反應(yīng)之一，同時肯定也要纏你終生，不讓脫身。

我駕車出了峽谷，重入尋常的晝光。我上了床，一點沒有睡意。這時妻子來叫我了?！皠e忘記，”杰西說，“你要同弗羅倫絲和我去火車站接尼爾。”事實是我確實已忘。但是一想到他，我覺得輕松不少。記起妻子家有個大家為之擔(dān)心的人物，這是件好事；而記起在我眼中這是個多少有點發(fā)噱的角色，感覺更佳。我需要釋放調(diào)劑，喜劇式插曲看來是最好的調(diào)劑了。

妻子老站在門口，等我翻過身來又設(shè)法再睡。她沒料到的是，我一骨碌跳將起來下了床，開始穿衣?！邦H感榮幸呢?！蔽覍λf。杰西說：“你真好玩?！蔽覇枺骸拔以趺春猛胬?？”杰西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蔽艺f：“我確實不喜歡他。”我用“do not”代替“don’t”，怕的是發(fā)音含糊。杰西說“你真好玩”，一邊關(guān)上了門，過后又推開一條縫說：“你一點也不好玩。”妻子學(xué)我樣，重讀了“not”這個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