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孝通看來,在鄉(xiāng)土社會里,文字既有缺陷又無必要,對于鄉(xiāng)土社會“面對面的社群”而言,“連語言本身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在有語言之間,人們是靠象征來交流的,而無論是象征,還是語言,都是“社會的產(chǎn)物”:“因為只有在人和人需要配合行為的時候,個人才需要有所表達;而且表達的結(jié)果必須使對方明白所要表達的意義。所以象征是包括多數(shù)人共認的意義,也就是這一事物或動作會在多數(shù)人中引起相同的反應。因之,我們絕不能有個人的語言,只能有社會的語言。”同上,12頁。
從語言演化到文字,原因是社會規(guī)模的擴大。在無需文字的“面對面的社群”里,人們可以使用“特殊語言”來交流,而“特殊語言”就是指有著相同經(jīng)歷的人使用的象征,其特點是除了這種語言存在的特殊生活團體,語言便無法理喻。隨著人群的擴大,為了使更多人相互理解,語言必須趨于簡單化,舍棄本有的其他面對面的表達方式,如“眉目傳情”、 “指石相證”等。
費孝通對于“文字下鄉(xiāng)”的論述,與人類學關(guān)于“識字”的論述一脈相承。費孝通并無批判文字的意圖,他的論述,回應的是20世紀前期中國的“掃盲運動”,但如他所說,他“決不是說我們不必推行文字下鄉(xiāng)”,相反,作為現(xiàn)代主義者,他認為,“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我們已開始拋離鄉(xiāng)土社會,文字是現(xiàn)代化的工具”,他用同情的眼光看待無文字的鄉(xiāng)土社會,意圖在于“要辨明的是鄉(xiāng)土社會中的文盲,并非出于鄉(xiāng)下人的‘愚’,而是由于鄉(xiāng)土社會的本質(zhì)?!蓖?,13頁。
在“再論文字下鄉(xiāng)”里,費孝通進一步從人的生活、學習、記憶等方面詮釋了語言與社會生活的密切關(guān)系,對于“詞”演變到“字”又作了以下說明:
在一個每代的生活等于開映同一影片的社會中,歷史也是多余的,有的只是“傳奇”。一說到來歷就得從“開天辟地”說起;不從這開始,下文不是只有“尋?!钡漠斍傲嗣??都市社會里有新聞;在鄉(xiāng)土社會,“新聞”是稀奇古怪,荒誕不經(jīng)的意思。在都市社會里有名人,鄉(xiāng)土社會里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不為人先,不為人后,做人就得循規(guī)蹈矩。這種社會用不上常態(tài)曲線,而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一套。
在這種社會里,語言是足夠傳遞世代間的經(jīng)驗了。當一個人碰著生活上的問題時,他必然能在一個比他年長的人那里問得到解決這問題的有效辦法,因為大家在同一環(huán)境里,走同一道路,他先走,你后走;后走的所踏的是先走的人的腳印,口口相傳,不會有遺漏。那里用得著文字?時間里沒有阻隔,拉得十分緊,全部文化可以在親子之間傳授無缺。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29~30頁。
然而,費孝通面對一個問題,不同于人類學家筆下的“原始社會”,中國社會顯然是有文字的。那么,我們?nèi)绾谓忉屵@個所謂“無文字的鄉(xiāng)土社會”文字系統(tǒng)的發(fā)達?費孝通的回答是:
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去是鄉(xiāng)土性,中國的文字并不是在基層上發(fā)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廟堂性的,一直到目前還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東西。我們的文字另有它發(fā)生的背境,我在本文所需要指出的是在這基層上,有語言而無文字。不論在空間和時間的格局上,這種鄉(xiāng)土社會,在面對面的親密接觸中,在反復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們,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認得,而是沒有用字來幫助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需要。我同時也等于說,如果中國社會鄉(xiāng)土性的基層發(fā)生了變化,也只有發(fā)生了變化之后,文字才能下鄉(xiāng)。同上,30頁。
早在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已翻譯過馬林諾夫斯基的著作,后又親赴倫敦師從于他,其《鄉(xiāng)土中國》帶上了馬氏理論的深刻烙印。他認為,在向下人里,語言能充分滿足人的需要,所以,他們只懂得語言,而不識文字。他把語言排成語言—文字—語言三段式,認為無論是古老的語言還是未來的電子通訊,都是口頭性的、工具性的,比起作為間接的語言的文字而言,更接近于實用的技術(shù),這就十分接近馬林諾夫斯基對于巫術(shù)—宗教—科學的論述,后者認為,巫術(shù)與科學一樣,是技術(shù)性的、理性的,而宗教則不同,這種高高在上的廟堂與經(jīng)典“大傳統(tǒng)”,與人的基本需要關(guān)系不大。Bronislaw Malinowski,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Free Press, 1948.
生活于一個有文字的文明,費孝通對于文字的社會價值必有深刻認識,在其同時期發(fā)表于《皇權(quán)與紳權(quán)》一書中的論述里,他表露出一個不同于《鄉(xiāng)土中國》的觀點,即,士大夫是“文字造下的階級”,且耗費大量筆墨,渲染文字對于士大夫自我認同與政治地位的意義。費孝通、吳晗等:《皇權(quán)與紳權(quán)》,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然而,在論述鄉(xiāng)土社會的識字問題時,費孝通則采取一種“無文字主義”觀點,認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又依馬林諾夫斯基巫術(shù)—宗教—科學三段式來理解語言與文字的歷史關(guān)系,用口語—文字—口語三段式來理解文字史。這種按照人類“基本需要”的圖式來解釋文字的歷史局限性的做法,顯然有別于按照中國文明的基本特質(zhì)來理解士大夫與文字的直接關(guān)系的做法;后者更接近歷史學,前者則更接近人類學。作為人類學家的費孝通,因傾向于將口語視作對于社會交流的自始自終有用的工具,而無意中得出了一個與一般西方文字史觀相同的結(jié)論,即:口語是文字語言的基礎(chǔ)和未來。如此文字史觀,前提預設(shè)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文字是語音文字,因為這種只有這種文字才真切反映口語的實際。
《鄉(xiāng)土中國》讓人深感,作為人類學家的費孝通,在試圖真切體會“無文字的鄉(xiāng)土社會”的優(yōu)點時,有意無意地借用了人類學對于“不公正的文字”的批判觀點,從而在一個有文字的文明社會中復制了無文字的部落社會的形象。
二、巫術(shù)作為文字的源頭
人類學研究要改弦更張,應重新認識文字的文化意義,而要重新認識文字的文化意義,則應回到諸如《字母》那樣的書里。Diringer, The Alphabet: A Key to the History of Mankind.
《字母》一書分“書寫的非字母體系”與“字母文字”兩大部分,對世界諸文明的文字加以詳細介紹。作者迪令格爾身處“字母文字”文明,對于這一書寫體系,難以避免地有一種“文化自戀”心態(tài)。他認為,相比于“非字母書寫體系”,“字母文字”是“最高度發(fā)達、最方便使用、有最高適應力的文字”。Ibid., p.37.“字母文字現(xiàn)在被文明民族普遍采用”,這是因為這種書寫形式便于兒童學習,相較于諸如漢字這樣的“非字母文字”,更易于把握。迪令格爾與不少近代學者一樣,將“字母文字”的方便性等同于它的優(yōu)勢,在論述其優(yōu)勢時說,“沒有一個漢學家認識約有45,000個之多的漢字符號。中國士人一般只掌握大約9,000個字,這已是大為便捷了;而若是只有22或24個符號,那事情該有多簡單?。 盜bid.迪令格爾還認為,“字母文字”遠比“非字母文字”更易于跨文化傳播,對于文化內(nèi)部而言,“字母文字”也更有便于普及,更易于使文字脫離祭司之流的上等階層,實現(xiàn)社會的文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