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這種崇新棄舊的風氣,是一種表面的創(chuàng)新,實際卻只是表露著我們這些人的無能。這一點,已得到認識。沒有得到充分認識的是,與這點相聯(lián)系,還有許多問題。20世紀以來,“革命”話語占據(jù)著我們的思想,我們動不動就要改造,就要變,就要革除自己的歷史。這使我們這個社會,不斷持續(xù)地進行著“破壞性建設”。
我從博士論文研究,固然主要針對的是學理問題,但并非全然不考慮我所研究的“文化領(lǐng)域”出現(xiàn)的這種“新鮮事物拜物教”。我的《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quán)力》、《逝去的繁榮》、《走在鄉(xiāng)土上》等書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quán)力——閩臺三村五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逝去的繁榮——一座老城的歷史人類學考察》,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走在鄉(xiāng)土上——歷史人類學札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2003]。,則都在思考和探討這個問題,而如果說我有什么自己的歷史人類學,那么,這種學術(shù)類型,與這些思考和探討,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
那么,對于“新鮮事物拜物教”展開的人類學批評,是中國人類學學術(shù)傳統(tǒng)——特別是其自詡的“歷史意識”——的延續(xù),還是對它的“叛逆”?
一方面,我既不能說這一批評,為個人之獨創(chuàng),與前人的研究無關(guān)。另一方面,對于中國人類學與上述所說的“新鮮事物拜物教“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又使我不得已將自己的努力看得比較重。
在中國人類學的自我認識中,出現(xiàn)一種觀點,認為中國人類學有自己的特色,而特色主要有二:其一,是我們特別注重應用,這點漢費孝通先生為代表;其二,是我們比較關(guān)注歷史。的確,自中國人類學開始建設學科時,就自始至終都貫穿著歷史關(guān)懷,這點不像西方人類學。如,不少前輩一談人類學,就會將學科史上溯到《山海經(jīng)》。而中國人類學的確也有一派可以稱作“文化史學派”的,這就是以“中央研究院”為中心的“南派”。如果說圍繞著吳文藻形成的“北派”更注重社會現(xiàn)實研究,那么,也可以說,圍繞著“中央研究院”形成的“南派”,則基本上可以說是歷史學派。1949年以前,這一派中出現(xiàn)好幾種不同的歷史,但主要內(nèi)涵都是傳播論、歷史主義、新進化論的歷史觀。當時,中國人類學已拋棄了舊進化論了。我以為,若是這個學派持續(xù)發(fā)展至今,那么,興許保留其風格對于我們的人類學也是一個優(yōu)勢。這個特別歷史化的人類學派,比西方人類學更早地進入歷史人類學階段。50多年來,這一歷史的關(guān)懷,也一直貫穿我們的學科史,使我們的人類學傳統(tǒng),具備許多歷史——特別是民族史——的內(nèi)涵。然而,50多年來在人類學里占支配地位的歷史觀具體是什么?我們不妨說,那主要是基于古典進化論制造出來的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研究”,這種進化論,早已在20~40年代被我們的前輩舍棄,后來的再度出現(xiàn),有著深刻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學科重建以來,民族學的社會歷史觀念,很少被談及,人類學與其他社會科學門類邁進了一個新時代——我們不再談“五種社會形態(tài)”,而將歷史簡化為“過去”與“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改革前”與“改革以來”等政治時間觀。
這么一門“重歷史”的學科,是否真是西方那一無歷史的人類學的補充?不少中國學者會宣布說:是的??墒牵媸沁@樣嗎?我看未必。
西方人類學探索的是親屬制度與神話的綿延時間,由此又自認為是在為“熱社會”的歷史提供對照與文化的自我批評。借助新舊進化論建立起來的中國人類學歷史觀,對于西方人類學主張的綿延時間毫無興趣,我們更關(guān)注歷史之變中,而當我們參與到歷史之變,我們便成了“應用人類學家”。我們有意無意地創(chuàng)造歷史階段的對照,使綿延的歷史出現(xiàn)落后與先進的區(qū)分,再將我們自己套到歷史中去,宣布自己是先進人。我們做的歷史像是歷史,其實并非如此,這種歷史比神話還神話,比無歷史還無歷史,它與“新鮮事物拜物教”緊密結(jié)合,帶著的破壞性是巨大的。
在“在歷史的垃圾箱”王銘銘:《走在鄉(xiāng)土上》,239~258頁。一文中,我提到,有不少歷史學家批評人類學家缺乏歷史,大師列維·斯特勞斯給了一個特別有啟發(fā)的回應:人類學的無時間敘事是真正的歷史,這種歷史不同于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反對割斷歷史之河,在追根溯源中,保留著遠古時代人類生活的神話。在“歷史意識”強烈的中國人類學中生存了這么些年,使我深信這一席話的重要意義,也使我深信無歷史的人類學所包含的歷史,實在比我們這個國度的“不斷革命的歷史”要豐富而樸實得多。
在困惑中我反省自身,了解到無歷史的人類學對于我們理解歷史的重要性,我意識到,英國老師逼迫我做的民族志,自有其意義,特別是其在古老制度與神話中尋找歷史延續(xù)性的做法,不妨是注重研究時間進程中的文化的歷史人類學可以參考的思想。
我逃離了無歷史的人類學,又借助歷史人類學回歸于神話的無歷史。我愿從一個文化的原點出發(fā),去追索現(xiàn)代生活的解釋。
四、歷史意識問題
歷史人類學能促進傳統(tǒng)知識資源的生命力更新。可是,怎么研究歷史人類學?要回答這個問題,決定論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表征論”都無濟于事,等待我們?nèi)ッ鞯?,還有人類學領(lǐng)域內(nèi)的歷史人類學,特別是其對于社會構(gòu)成與文化關(guān)系方面的研究,對于“主觀歷史”與“客觀歷史”的結(jié)合研究。
說到這,還應表明,對于現(xiàn)存華文學術(shù)界的歷史人類學著作而言,比較缺乏的是關(guān)于歷史的本質(zhì)的討論。歷史是什么呢?考古學里面有一個“史前史”的概念,指的是沒有文字時代的歷史?!笆非笆贰边@個概念,使我們承認沒有文字的時代是有歷史的。怎么理解呢?意思是說,我們今天理解的歷史是以文字為中心的歷史,而這種以文字為中心的歷史不是惟一的歷史。既然有“史前史”,有沒有文字的歷史,除了考古學資料之外,就還有現(xiàn)生的所謂“文盲的歷史”。從很大程度上講,人類學的歷史觀是從“文盲的歷史”中來的,是從口述的歷史來的。比起歷史學家,我們更關(guān)注的言語和行為“書寫”出來的歷史。這種歷史與文字史相比,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話,那也至少是同等重要?,F(xiàn)存的中國歷史人類學研究者,充分考慮到這點的并不多。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不能研究文字史,而是說我們應當從“文盲的歷史”中提取歷史研究的資源,使我們對于文字史有充分的反思能力。
回過頭去看中國人類學的歷史特征,應承認,中國人類學中,“歷史感”廣泛存在,但也必須看到,這一“歷史感”,居然有著嚴重反歷史本質(zhì)。我以為,中國人類學的這一自相矛盾,是最值得我們反思的東西。這種“歷史感”是通過文字表達出來的,因而,也充分表明“文字史”的內(nèi)在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