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日子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兒子也匆匆從美國趕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坐在醫(yī)生面前,商討容子的病該如何治療。之前和容子溝通過,她不愿意動手術(shù),也不要使用抗癌劑,只愿意使用一些相對有效的抗生類藥物和營養(yǎng)補(bǔ)充劑。容子不想影響日常生活,也想不住院,只是決定定期到醫(yī)院檢查,接受注射等等。我們?nèi)乙约搬t(yī)生都尊重容子本人的意見。之后容子過得和往常沒什么兩樣,照常做家務(wù),負(fù)責(zé)我的飲食起居,只是休息的時候多了一些,然后會定期去醫(yī)院檢查治療。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走,十月、十一月一晃而去。這兩個月,看似忙碌卻很空洞,這段時間我感覺時間都靜止了。我和容子從來沒有特意提到過她的病情。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覺得容子不會離開,會這樣一直走下去。忘了她的病情,更忘了死神就等在前方。后來,我從女兒紀(jì)子那兒得知,容子只剩下大概三個月的生命了。對于這件事情紀(jì)子一直瞞著我們,只是告訴了專程從紐約趕回來看母親的哥哥。他們對我們只是說:“雖然是癌癥,但是還是能治好的?!蔽覜]有多想,輕易地相信了。因為,這是我更愿意相信的結(jié)果。
一天,天氣晴朗,我約上容子一起去海邊散步。這是容子確診病情后我們第一次去海邊。海風(fēng)拂面而來,我走在前面,容子跟在后面。踏著細(xì)軟的沙子,我邊走邊思考,背后傳來容子的感嘆聲:“啊,好漂亮啊?!?/p>
我回頭一看,見容子在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被海水磨得圓潤的玻璃,她將玻璃捧在手里,輕輕地擦了擦,然后高高舉起玻璃,透過它仰望湛藍(lán)的天空。
“暈上玻璃色的云朵好美啊!”容子笑得特別燦爛,陽光灑下來,照在她像孩子般純潔的笑臉上。她咯咯地笑著,那樣的美麗與純粹。
我叫她:“喂?!笔疽馑禳c跟上我。
“恩!”容子點點頭,快步上前,挽起我的胳膊,靠著我的肩膀,依偎著我繼續(xù)向前。延綿的沙灘上留下我們并行的足跡,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們可以一直這么走下去,沒有分別,沒有終點。
十二月中旬,接近歲末,容子突然意識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她的時間都花在休息和治療上了,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過年的年貨。作為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容子開始擔(dān)心了,決意要出去購物。她約上住在鐮倉的女兒,要女兒和她一起去百貨商場購置年貨。原本有安排的女兒接到母親的電話就匆匆趕了過來。正好快到圣誕節(jié)了,女兒還專程拿來了一棵裝飾圣誕樹。這顆圣誕樹,在女兒紀(jì)子出嫁前的每個圣誕節(jié),容子都會精心地裝扮。后來紀(jì)子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兒。她就把這顆樹拿到她家,裝扮給她女兒裕子看。
紀(jì)子蹲在客廳,從小盒子里拿出一個個小飾物掛到圣誕樹上。我從一旁路過,一眼就看見了這棵小小的回憶樹。
“今年打算裝扮給媽媽看?!奔o(jì)子說著。我也蹲下來和她一起往樹上掛飾品。
這時候容子在樓上叫女兒:“紀(jì)子,你上來一下?!?/p>
“怎么啦?”
“你上來一下嘛。”
紀(jì)子起身上樓,留我一個人。圣誕小人,小掛燈,我一個接著一個往上掛,裝扮完畢,接上電源,小燈閃爍起來。
紀(jì)子上樓一進(jìn)房間,看到滿屋都是衣服,墻上掛著滿是衣服,地板上也是,還裝了好幾口袋。
“紀(jì)子,你看看,這都是媽媽以前好喜歡的衣服,這條裙子,你穿吧,稍微改改長短就行了?!比葑诱泻糁?,拿起一件件衣服要紀(jì)子試。
“媽媽,你這是干什么呢,今天不是要出門嗎?”女兒問。
容子繼續(xù)喃喃地道:“還有啊,這幾包是打算送給朋友們的。”
“這么多都送嗎?”
“恩,是啊,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整理一下?!?/p>
這一句話,女兒啞住了,像個泄氣的皮球癱坐在地上。這兩個月她和我一樣,忘記了容子的身體狀況,錯覺讓我們都以為容子就會這樣一直走下去。但是如今容子整理起衣服,她才感覺到,母親已經(jīng)開始為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做準(zhǔn)備了。
女兒紀(jì)子考慮到母親的病情,很不愿意讓母親出門購物,臨出門前還勸了一會兒,“媽媽,您今年身體不好,就不要這么操勞地去準(zhǔn)備了,家里就簡簡單單地過新年吧。”
“是啊,別去了,就在家好好休息?!蓖瑯訐?dān)心的我也幫著女兒說話。
但是容子堅決不同意,“你這孩子,說好回來陪我的,好吧,你要是不去的話,我自己去?!?/p>
拗不過母親,女兒最終決定陪著容子去商場。目的地就是容子最愛去的東京日本橋商場。容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拎上提包,然后舉起右手笑著朝我敬了個軍禮,“我去去就回!”
我了解容子,她決定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就算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于是我也不多說了。母女兩人一邊收拾出門,一邊商量著中午吃什么,紀(jì)子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家新店詢問母親要不要去吃吃看。
“好啊,好??!”容子激動地贊同道。
我不放心,又追著囑咐了一聲:“紀(jì)子,有什么事情一定要隨時打電話給我。”
那一天剛好是周末,我不去工作室,打算在家等著她們回來。容子走的時候已經(jīng)幫我準(zhǔn)備好了午飯,讓我中午熱了吃。我連聲應(yīng)著,卻心不在焉。拿起報紙想看看新聞,但心里還是不安,眼睛雖然看著字,卻沒有進(jìn)入到腦海中。
午飯時間到了,我卻無心吃飯,繼續(xù)心不在焉地看書。到了下午,我放下手中的書,靜靜地看著墻上的鐘指針一圈又一圈劃過,將天色一點點地調(diào)暗。早上裝扮的圣誕樹一閃一閃的,更加耀眼。
夜色降臨后,終于,我聽到了停車的聲音。于是立刻沖到窗前觀望,果然是母女倆回來了。
“我們回來啦。”門口傳來容子的聲音,接著就噼里啪啦地拎了一堆東西進(jìn)來。我問女兒沒事吧,女兒點頭示意沒問題。
容子往沙發(fā)上一坐,捶著肩膀說:“啊……累死我了?!?/p>
“說什么呢!”我立刻打斷她,忌諱她說這個“死”字。容子笑笑,開始細(xì)數(shù)她買的各種東西。
“爸爸一定餓了吧,我在商場的超市里給你買了鰻魚飯。”女兒紀(jì)子說著把盒飯往桌上放,然后發(fā)現(xiàn)我午飯一點都沒動。
“爸爸,你怎么沒吃午飯呢?”
“我不餓,所以不想吃……”我趕緊搪塞過去。
一旁的女兒紀(jì)子看出了我的心思:“爸,媽不在你是不是安不下心?。俊?/p>
“哪有這回事?”我有點不好意思,嘴上這么說著,但眼神出賣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