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教堂

海盜們恭候您的光臨

這座教堂是丹生前最后的杰作。

一個夏日的早晨，他正吃著燕麥粥，突然說：“我突發(fā)奇想，想建造一座屬于自己的教堂，無須富麗堂皇，只求可以遮風(fēng)避雨、潛心祈禱?！?/p>

格蘭瑞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她支持他的決定，對他的一輩子所積累的木工手藝贊不絕口。教堂恰好在二○○二年勞動節(jié)前建成，讓他比較郁悶的是那個周末恰好無雨。教堂的長椅上可以坐下四十個人，如果把孩子抱在腿上，則可坐五十個人。石板搭成的斜屋頂，外露的橫梁，彩色玻璃，玻璃是一個藝術(shù)家專門設(shè)計的。作為回報，丹為他在帕索羅布爾頗具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房子進行木工裝修。

那時，他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了。

格蘭瑞站在最后一排長椅旁，檢查著婚禮的布景。以前，她經(jīng)常給丹送午餐，火腿三明治和檸檬水，夏日的太陽落山前，丹能喝下滿滿一大杯檸檬水。他每次都是小飲一口，然后意猶未盡地咂咂嘴，說：“我是世上最幸運的人?！?/p>

格蘭瑞也覺得，他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因為他總是善于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優(yōu)點。只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

就在安格斯的“海盜婚禮”舉辦的前兩天，格蘭瑞站在臥室的衣柜里，看著丈夫曾經(jīng)穿過的襯衣發(fā)愣。據(jù)她所知，沒有什么習(xí)俗規(guī)定何時應(yīng)該整理亡夫的衣物，但她覺得今天該整理整理了。二月二十八日，距離現(xiàn)在還有三個多月，到那時，丹離開她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她把牛仔褲和法蘭絨褲子折疊得整整齊齊，用紙箱封存起來；幾年前養(yǎng)子送給丹的領(lǐng)帶，也許今年冬天可以用來做一張拼布掛毯；斜紋棉布茄克考慮送人，能夠在寒冷的冬天給別人帶去一絲溫暖；幾乎全新的紅翼牌靴子，用報紙將它們連同衣服包好，放在衣櫥的地上……還剩下一件漿洗過的白襯衣，格蘭瑞靜了靜，將臉埋在襯衣里，上面使勁地嗅了嗅，仿佛還殘留著一股熟悉的香皂味。

“你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多希望你能幫幫我啊，”她低聲傷感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婚禮上要是有人耍劍，弄傷了別人的眼睛可怎么辦？”

每天，她都會在衣櫥里待上一會兒。這是家里最私密的地方，她只想把眼淚靜靜地流在沒有人看見的角落。默默地哭泣了一會兒，格蘭瑞擦干眼淚，強迫自己回憶那些快樂的日子。夏日的傍晚，他們騎馬奔到山頂，狗在身旁歡快地追逐著，驚起了棲息在樹上的鳥兒。樹下，丹坐在馬背上，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攜手欣賞慢慢沉落的夕陽。他們很少贊美夕陽，因為加州的落日美到無法用言語形容……格蘭瑞回想起每次外出散心時，丹都說些有趣的話逗自己開心。有一次，他用無比夸張的愛爾蘭口音，引用詩人迪蘭?托馬斯的詩來描述太陽：“太陽像橙子，像西紅柿，像一只美輪美奐的金魚缸……”

那些美好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徒讓人留戀。

格蘭瑞把雞蛋攢著，拿到農(nóng)夫市場上去賣，訓(xùn)練著“最后一刻挽救”的狗，勉強維持生計。有一次，她忘了鎖谷倉的門，成群的老鼠乘虛而入，舉家來此做窩，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它們的樂土。桌子上擺放著一沓卡片，是丹死后朋友們送給她的，里面寫滿安慰的話語。現(xiàn)在，上面已經(jīng)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而她一直沒有回信對大家的安慰表示感謝。卡片正面的彩色蠟筆畫，以及卡片里的詩句，她依然沒有勇氣去觸碰。心中的痛，是任何物事都不能撫平的，睹物思人而已，也許唯有寄希望于時間……

格蘭瑞忍不住傷感，眼淚又一次涌上眼眶。丹教過她怎樣修門，怎樣給孩子們分豆子，怎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可是，他沒有教過她，若沒有他，她該如何活下去。

“我們在一起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這些回憶會伴隨著你?！彼孟衤犚娝诙呡p聲說，如同以往。而格蘭瑞也準(zhǔn)備好了如何回應(yīng)，“可是，我想要你的擁抱，記憶卻做不到?！?/p>

丹的追悼會，聚集了二百多個親朋好友。丹走了以后，格蘭瑞每天遛狗馴狗時，都會把心里話向狗傾訴，狗成了她最忠實的聽眾。他喝咖啡用過的杯子、吃燕麥粥用過的碗，她都會親自洗得干干凈凈。家里的東西洗了一遍又一遍，足足忙活了三個星期。然而忙碌過后，剩余的時間顯得如此漫長而難熬。

“格蘭瑞，有句老話你聽說過嗎？嫁給比自己大的男人，年紀(jì)輕輕的就有可能守寡?！?/p>

當(dāng)年，母親曾經(jīng)這樣告誡她。那年，她不過二十歲，而丹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他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上門求婚，請求她的母親把最小的女兒許配給他。但是，她后來守寡并不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年齡相差懸殊，一切都怪他太固執(zhí)，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要知道，那個冬天是加州有史以來最寒冷的冬天。

“沒事。”他一邊忙前忙后，一邊劇烈地咳嗽著。

晚上，她把維他命C、鋅片等一堆藥放在丹的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說：“不把這些吃了，不許上床睡覺。”

三天之后，丹還是被病魔擊垮了，發(fā)高燒，體溫達(dá)到一進零四華氏度。被送到醫(yī)院時，苦苦折磨他的病毒已經(jīng)侵入了血液，醫(yī)生們將這種強悍的病毒稱為“超級病菌”。丹的肺受到病毒感染，引發(fā)肺炎，看起來虛弱不堪。

“對我笑一笑。” 丹對她說。

她聽了手足無措，只是想哭。丹才五十三歲，身體健壯，能舉起六十磅重的馬鞍。他怎么可能會被那么微小、只能通過顯微鏡才看得到的細(xì)菌奪去生命呢？

婚禮終于來了。

她把疊好的襯衣鋪平，掛回原處，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為了準(zhǔn)備婚宴，錢已經(jīng)花得所剩無幾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從幾天前開始準(zhǔn)備食物，害怕人手不夠，又將兩個養(yǎng)子找來當(dāng)侍者。

做完飯，一切準(zhǔn)備就緒，給自己化一個適宜的淡妝?？腿笋R上就要來了，她站在衣柜前，對著滿滿一柜子的舊衣，忍不住伸手撫摸。今天就要把他生前用過的東西送走了，她還是覺得舍不得，于是把箱子推到衣柜最里面，算作暫時的逃避。

她套上一條藍(lán)色的裙子，丹以前最喜歡看她穿這條裙子，蹬上灰色的高跟鞋。梳妝臺上有個小盒子，里面珍藏著幾件許久不曾戴的珠寶首飾。她從里面挑了一條珍珠項鏈，這條項鏈?zhǔn)亲婺噶艚o她的，時間長了，珍珠隱約泛黃。她還記得，有一年，他們的手頭稍微寬裕些，丹給她買了一對和這條項鏈相配的耳環(huán)，送給她作為圣誕禮物。

她坐在鏡子前，回首前塵往事。頭發(fā)長了，銀絲摻雜其間。十四歲那年的夏天就長出了白頭發(fā)，格羅瑞輕輕嘆息，光陰如流水，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即便那時候滿頭白發(fā)畢竟還是少女，而現(xiàn)在……一切將不復(fù)返，包括最愛的人。

加州的卓倫，一到十一月份天氣變化無常，氣溫驟升驟降。正如今日，溫度竟然達(dá)到了八十華氏度。厄爾尼諾現(xiàn)象，全球變暖與污染造成的惡果。而格蘭瑞關(guān)注的是，今天是否足夠溫暖，“海盜”們是否可以出游。

一陣微風(fēng)吹過，她抬頭仰望天空，白云悠悠飄過。她的朋友羅娜，今年七十五歲高齡了，她相信微風(fēng)吹過，預(yù)示著將有好事情發(fā)生。羅娜有自己的信念，丹也有自己的信念，而自己呢，似乎只有做不完的工作。

還有四個小時，格蘭瑞低頭看了看表，這場婚禮就要結(jié)束了。到時她便能拿到支票，將之前拖欠的賬單一并支付了。

她讓兩個侍者進廚房幫忙，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們看著弄吧。”她沖廚房喊道。

廚房里，養(yǎng)子嘉瑞和皮特正忙碌著，除了他倆，還有羅賓妮。她是本地人，一直靠打工完成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她很喜歡嘉瑞。

格蘭瑞拿起無線電話：“這里是所羅門婚禮教堂，我是格蘭瑞?！?/p>

“嗨，格蘭瑞，我是卡洛琳?；槎Y教堂……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