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佛
因為種種原因,實業(yè)總匯處僅僅搞了一年就宣告結束。其中,曾有這樣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一次,啟新公司股東開會,身為大股東之一的袁世凱家族也派人參加。會上,周學熙與袁家八公子意見不合,對方竟然掏出手槍來拍了桌子,而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妹夫。
這件事讓周學熙很受傷,不久他就宣告引退,不再過問北洋實業(yè)的事務了。
縱觀周學熙一生,其縱橫政商兩界,不僅僅是依賴自身務實的能力與個性,還因為他本身就是北洋這個龐大利益集團的一分子。其父周馥在政商兩界龐大的人脈幾乎全數(shù)為周學熙接手并整合利用。事實上,這是一個圈子,一個關系錯綜復雜而又相對封閉的貴族圈子:一群出身晚清官僚,身兼商人、文人和官僚身份的中上層知識分子,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把持了清末民初的政、商、學界。他們互相通婚,成為世交,他們中的很多人,成為后來北洋政府的核心力量。
就周家來講,清末郵傳部尚書、民國時期的京滬鐵路總辦沈云沛的孫女嫁給了周學熙的長孫周紹良;周馥的女兒嫁給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的八兒子;曾任帝師的官商孫家鼐的孫子娶了周學熙的女兒;北洋大臣楊謙益也是周家拐彎的親戚……
但是,隨著老一輩的不斷離世和新一代官僚的不斷上臺,周學熙覺得自己對這個圈子的影響越來越力不從心。這也許才是他最終主動激流隱退的根本原因。周學熙一生是輝煌的,到了晚年他覺得心力交瘁,最后選擇主動放棄,這樣的放棄是明智的。
這年夏天,身心疲憊的周學熙到北戴河避暑。年近花甲的周學熙參透了人生的起落浮沉,面對著奔流不息的海浪波濤,回想自己幾十年的流轉生涯,突然頓悟“世間萬物空如洗”,心中油然而生隱退之念。下面這首寫于北戴河的小詩,真切地反映了他當時的心境:
“昔營小筑東海上,倏忽寒暑已十更。數(shù)椽茅屋雖云陋,千樹槐柳午蔭清。問余胡為甘寂寞,自來幽趣無人爭。放眼不觸塵埃障,側耳不接市井聲。檻外凌波滄溟小,杯中倒影星辰傾?!?nbsp;
隱退后,周學熙就在天津孟莊三多里的周公館隱居。周公館始建于1915年,緊靠墻子河岸邊,約10畝余,是一組極能體現(xiàn)房主人風格的中西合璧的建筑。這座公館不僅伴隨了周學熙的晚年時光,還給清華大學學生曹禺帶來了創(chuàng)作靈感,創(chuàng)作了著名話劇《雷雨》。
1935年8月,在天津師范學校的禮堂里,首演了這部名叫《雷雨》的話劇。這部話劇一上演,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這個發(fā)生在周公館的故事,立刻讓天津市民聯(lián)想到了當時在天津乃至全國都赫赫有名的周學熙。其實,周家和劇情毫無關系,曹禺只不過是借用了一下他們周公館很大的古老房子形象。
退隱后,周學熙為家鄉(xiāng)做了大量的好事,如捐資興建農(nóng)校,發(fā)展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出資讓鄉(xiāng)民開發(fā)荒山,種樹種茶;開辦商業(yè)講習所,學員學成后送到他親手創(chuàng)建的北京自來水公司工作;開辦醫(yī)院,免費救治鄉(xiāng)民。這些善事義舉,讓東至人至今受益。這一點,“南張北周”倒也很像,只不過這方面張謇卻要勝過周許多。
周學熙不僅是大實業(yè)家、金融家,還是一個大收藏家。
1908年,周學熙獲得了一部南宋孝宗年間的坊刻本《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簡稱《杜陵詩史》),周學熙愛之如子,以紅木匣子精心收藏,并在紅木匣子上刻上得到本書的經(jīng)過以及自己的考證心得。這部《杜陵詩史》具有極高的版本價值,屬宋版宋印,而且匯集了宋代文學家王禹稱、王安石、沈括、蘇軾、秦觀等70余人的注釋和評語,遍鈐明清兩代藏書大家的收藏章和鑒賞印,以其資料之珍貴令學界震驚和欣喜。況且印本本身確為“字大如錢,紙潔如玉”,是藏書家心中的極品,又是孤本,所以視之為“價值連城”并不為過。后來,這部書幾經(jīng)折騰,“文革”時期轉手到了蘇州市圖書館善本室,成了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多虧周學熙當年識貨,將其收下,成就一段藏書佳話。
除此之外,周學熙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閉門念佛,他曾自稱“松云居士”。
周學熙最早的佛緣,來自母親早年的教誨。那一年,周學熙第4次落第,心情極為失落。27歲的周學熙自覺前程無望,平日里未免有些浮躁不安。
一天,周老夫人把周學熙叫到跟前,開導他不要急于求成。不料,周學熙脫口答道:“娘說得極是,可兒子擔心德淺福薄,無法光耀門楣。圣人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娘一聲喝斷:“胡說,圣人這句話可不是讓人什么都不做。德和福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靠自己修來的。你這樣說就是心還沒靜下來,不靜就無法空,沒有空就沒法悟。我看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不是死讀書,倒是隨我念念經(jīng),等有所悟的時候,再去讀書也不遲?!?/p>
從此,周學熙除讀書外,又多了一門隨母親誦經(jīng)的功課。周學熙最大的一次佛緣,結于安慶迎江寺。
一次,周學熙乘船去武漢,船過安慶,想起老母親的囑托,便信步上岸,一路尋訪到迎江寺。住持月霞盛情留餐,周學熙無法推辭,只得入席就座。兩人交談時,聽見遠處客輪鳴笛離港。不得已,周學熙當天只好在寺中住下。
第二天,電報發(fā)了過來,那艘客輪當夜在九江附近觸礁沉沒,船上乘客多有傷亡。周學熙驚出一身冷汗,對迎江寺對振風塔對月霞方丈也更多了一份感激。1918年,周學熙回到家鄉(xiāng),自己帶頭出巨資,并動員地方官員及紳商捐助,對迎江寺進行了大修。
正式隱退后,周學熙在家中專設佛堂。在木魚聲中,伴著繚繞的香火,周學熙享受著獨處帶來的孤獨與快樂。他的后人似乎也追隨著他歸佛的腳步。20世紀30年代,周學熙讓自己的三兒子周叔伽去武漢辦機器廠、學做生意,結果這個同濟大學化學系的畢業(yè)生在3個月內賠了幾十萬銀元,干得一塌糊涂,從此在青島閉門3年,通讀《大藏經(jīng)》,成為一代佛學大師。
1947年8月,周學熙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北平(現(xiàn)北京)的寓所病逝,終年82歲。去世前,他曾題詩一首,警示子孫:
祖宗積德遠功名,我為功名誤一生。但愿子孫還積德,閉門耕讀繼家聲。
周家此后近百年的命運,正是按照周學熙臨終的設想發(fā)展的——“閉門耕讀繼家聲”。周學熙的子侄輩、孫子輩出了大量的有學問的人,幾乎可以開一所大學。
有人這樣為周家總結:第一代人做官;第二代人亦官亦商;第三代人經(jīng)商兼做學問;第四代人因時代之局限,多以收藏度日;第五、六代幾乎全是大學問家,真正實現(xiàn)了中國人“家學淵源”“代有人出”的傳統(tǒng)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