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收到律師的信了吧，爸爸?”

“唔。收到了。收到了?！?/p>

他顯然沒有心情閑聊。

“那你怎么想的?”

“啊，這個么……”他咳嗽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不自然。他不喜歡在電話上交談?！斑@個，我已經(jīng)把它給瓦倫蒂娜看過了?！?/p>

“那她說什么了?”

“她說什么?那個……”又是一陣咳嗽聲，“她說法律不可能把一個男人同他的妻子分開?！?/p>

“但是難道你沒讀律師的信嗎?”

“讀了。沒有。不過，她還是這么說的。這就是她所相信的?！?/p>

“可是她所相信的是錯的，爸爸。錯的?！?/p>

“唔?！?/p>

“那你呢?你是怎么說的?”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聲調(diào)。

“這個，我能說什么?”他聲音里有一絲無奈，仿佛他已經(jīng)向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繳械投降了。

“那么，你可以說，你認(rèn)為結(jié)婚根本不是個好主意。難道你不能這么說嗎?”

我的胃因恐懼而緊縮起來。我意識到他其實是想把這場婚姻進(jìn)行下去，而我不得不接受并忍耐它。

“啊。是的，不是?！?/p>

“你是什么意思啊，是，又不是?”怒氣在我的喉嚨里躥動著。我竭盡全力，以保持我聲音的悅耳動聽。

“我不能這么說。我什么都不能說?！?/p>

“爸爸，看在老天的份上……”

“瞧啊，娜杰日達(dá)，我們要結(jié)婚了，就是這么回事。再沒什么可說的了?！?/p>

我感到某種可怕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但我可以看出，父親在母親去世后第一次顯得那么活躍和興奮。

這不是他第一次懷有拯救窮苦的烏克蘭大眾的幻想。他曾有過一個計劃，想追蹤已經(jīng)半個世紀(jì)未曾謀面的家族成員，把他們?nèi)紟У奖说貌諄?。他給全烏克蘭的市政廳和鄉(xiāng)村郵政局寫信?；匦叛┢泔w來，那些言語支吾的“親戚們”都想讓他兌現(xiàn)他的建議。母親堅決制止了這一切。

現(xiàn)在，我看到他的精力全都重新指向了這個女人和她的兒子——他們將成為他的替代家庭。他可以用自己的語言與他們交談。這語言是如此之美，它能讓人人都成為詩人。風(fēng)景是如此美麗——它能讓人人都成為藝術(shù)家。藍(lán)漆的木屋，金色的麥田，銀色的白樺林，緩緩流淌的寬廣河流。用不著回到烏克蘭老家，烏克蘭將來到他的家。

我探訪過烏克蘭。我看到的是水泥房屋的街區(qū)，還有河流中的死魚。

“爸爸，烏克蘭不像你記憶中的那樣。它現(xiàn)在大不相同了。人也大不相同了。他們不再歌唱——只唱伏特加之歌。人們只對購物感興趣。西方的商品。時尚。電器。美國的商標(biāo)品牌。”

“唔。隨便你說。也許是這樣的。但假如我能拯救一個可愛的人……”

他又來這一套了。

然而有個問題。她的旅行簽證三周后到期，父親解釋說。

“而她還必須從丈夫那兒拿到離婚文件?！?/p>

“你是說她是有夫之婦?”

“她丈夫在烏克蘭。是非常聰明的類型，順便提一句。理工學(xué)院的院長。我跟他通過信——甚至還跟他通過電話。他告訴我說，瓦倫蒂娜將會是個出色的妻子?！彼穆曇衾镉蟹N洋洋得意的輕快調(diào)子。那位不久就將成為前夫的人會將離婚文件傳真給倫敦的烏克蘭大使館。與此同時，我父親會為婚禮做準(zhǔn)備。

“但是如果她的簽證三周后到期，聽上去好像你已經(jīng)來不及做這些了?！保ㄎ野筒坏谩＃?/p>

“這個么，假如她不得不回去，那么我們就等她回來時再結(jié)婚。對此我們絕無異議。”

我注意到“我”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我意識到，這個計劃醞釀已久，只是到了最后幾個階段才讓我知曉。如果她必須返回烏克蘭，他就會給她寫信，她將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回來。

“可是，爸爸，”我說，“你讀過律師的信啊。他們也許不允許她回來。難道她就不能嫁給其他的人，一個稍微年輕些的人?”

沒錯，這個足智多謀的女人還有另外的結(jié)婚候補(bǔ)計劃，我父親說。通過一個居家看護(hù)機(jī)構(gòu)，她結(jié)識了一個年輕男人，他在一場車禍后完全癱瘓了。他，順便提一句（爸爸說），是個體面的年輕人，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過去是位教師。她一直在照看他——洗澡，喂飯，如廁。假如她作為我父親的未婚妻遭拒的話，她就將安排作為一位“換工”被邀請回來照看這位年輕人。這種工作在移民條例中依舊是允許的。在她得到允許作為“換工”留居期間，他將愛上她，而她將嫁給他。這樣，她在這個國家的未來就將得到保障。但這對于可憐的瓦倫蒂娜來說無疑是終身勞役，因為他完全得依賴她，一天二十四小時，而我父親的要求卻很少（爸爸說）。我父親知道這一切，因為她已經(jīng)邀請他去過她工作的那家人家，還給他看了那個年輕人?！澳憧此袷裁礃?”她對我父親說。“我怎么能嫁給那樣的人?”（當(dāng)然她只會用烏克蘭語說這話。）不行，我父親希望把她從那終身奴役中解放出來。他將做出犧牲，親自娶她。

我苦惱焦慮。我好奇得要命。于是我將兩年的怨恨擱在一邊，給我姐姐打了個電話。

* * *

我頭腦混亂地寬容大度，薇拉則毫不妥協(xié)。我舉棋不定，她則果敢堅決。

“噢，天啊，娜杰日達(dá)。為什么你以前不告訴我?我們得阻止她?！?/p>

“但假如她能使他幸福……”

“別那么荒謬了。她當(dāng)然不能使他幸福。我們誰都看得出來她所追求的是什么。說真的，娜杰日達(dá)，為什么你總是站在罪犯一邊……”

“可是，薇拉……”

“你必須會會她，提醒她靠邊站?！?/p>

我給父親打電話。

“爸爸，為什么我不能來見見瓦倫蒂娜呢?”

“不，不要。這絕對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他猶豫起來。他一下子想不出借口。

“她不會說英語?！?/p>

“可我會說烏克蘭語啊?！?/p>

“她很害羞?！?/p>

“在我聽來，她不怎么害羞。我們可以討論叔本華和尼采?！保ü?。）

“她得工作?！?/p>

“那么，我可以在那之后見她。等她下班后?！?/p>

“不，這不是關(guān)鍵。娜杰日達(dá)，我們最好別再說這事了。再見?！?/p>

他掛了電話。他在隱瞞什么。

幾天后，我再次給他打電話。我換了個策略。

“嗨，爸爸。是我，娜杰日達(dá)?！保ㄋ朗俏遥蚁胱屪约郝犐先ビ押眯?。）

“啊。是啊，是啊。”

“爸爸，邁克這周末有幾天假。我們何不來看看你呢?”我父親欣賞我丈夫。他可以同他談?wù)撏侠瓩C(jī)和飛機(jī)。

“唔。得。那很好。你們什么時候來?”

“星期天。我們會周日來吃午餐，大約一點鐘?！?/p>

“好吧。成。我會告訴瓦倫蒂娜的?！?/p>

我們剛剛在一點之前趕到，希望能逮到她，但她已經(jīng)出去了。家里顯得冷冷清清，毫無生氣。母親活著時，家里總是擺著鮮花，桌上鋪著桌布，鍋里燉著美味佳肴?，F(xiàn)在，鮮花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用過的杯子，成摞的報紙、書籍，以及還沒扔掉的東西。桌面裸露在外，是暗褐色塑料貼面，胡亂鋪著報紙，上面是大塊的走了味的面包和等著人扔掉的蘋果皮。還有股哈喇油的難聞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