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9歲時開始看小說。這是課外讀物，但在那讀經(jīng)的時代，老師是不讓讀的，因此只得偷偷看。一天，他在四叔家一間小屋的廢紙堆里，無意間撿到一本破爛而又沒頭沒尾的《水滸傳》，里面講的是“李逵打殷天錫”的故事。他一口氣看完后，覺得書中的人物故事新奇而有趣，于是各處尋找“小說”(當(dāng)時叫“笑話書”)。后來果然找到了全部的《水滸傳》，而且還借來了《三國演義》。從此在他那幼小的心靈深處，又開辟了一個新天地，以滿足他求知的欲望。當(dāng)時供給他這種“笑話書”的人，主要有他三哥、二哥及族叔胡堇人(近仁)等。他的兩位兄長都在上海進(jìn)過梅溪書院，又做過南洋公學(xué)的師范生，所以他們有這類書。他們每次回家都帶些回來，這自然也就成了胡適的了。他近仁叔，十幾歲時就考取了秀才，有才華，比胡適大四歲，家中藏書不少，常把“小說”借給他看，而且還相互比賽，看誰看得多。在這樣的環(huán)境影響和培育下，他相繼又看了《紅樓夢》、《儒林外史》、《聊齋志異》、《薛仁貴征東》、《七劍十三俠》、《正德皇帝下江南》、《五虎平西》、《粉妝樓》等書。此外還閱讀了一部翻譯小說《經(jīng)國美談》，講的是希臘愛國志士的故事。這是他二哥由上海帶回來唯一的一部外國小說。他前后共讀了30多部，于是眼界大開，腦子里故事越來越多，因此家族中的姊妹們常聚在一起，要他講書給她們聽。每次講完后，她們都去泡炒米，或是做雞蛋飯請他吃。胡適說，這樣講書，逼使他把古文翻譯成績溪本地話，使他進(jìn)一步了解了古文的文理，所以他14歲到上海讀書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章了?？葱≌f還有一個好處，使他在不知不覺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xùn)練，把文字弄通順了。這對他后來的教育事業(yè)很有用，所以他說：教育家要讀小說。

然而，讀小說如果不加選擇，混讀一氣，這也是不好的。胡適讀了幾十種小說，其中有好的如《紅樓夢》、《水滸傳》等，但也有一些不好的作品，讀了會受其不良影響，特別是兒童時代。在這方面，胡適深有體會，所以他后來回憶說：“以家人干涉之故，所讀小說皆偷讀者也。其流毒所及蓋有二害，終身不能挽救也，一則所得小說良莠不齊，中多淫書，如《肉蒲團(tuán)》之類，害余不淺。儻家人不以小說為禁物而善為選擇，則此害可免矣。二則余常于夜深人靜后偷讀小說，其石印小字之書傷目力最深，至今受其影響”。 這些是胡先生經(jīng)驗之談，發(fā)人深省!

胡適念私塾時的課外活動很少。由于他身體弱，母親也不讓他隨便亂跑，養(yǎng)成一種愛靜不愛動的性格。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文縐縐的”，人們給他一個綽號叫“臧先生”。有一次，他跟村里的孩童在玩“擲銅錢”，一個長輩走過，笑著對他說：“臧先生也擲銅錢嗎?”這是一句玩笑話，胡適聽了覺得不好意思，的確有失“先生”身份。打這以后，他參加童友們的游戲就更少了。課余的時間幾乎全部用在看小說上，有時跟著大人(庶祖母)到田里“監(jiān)工”割稻，他也不顧一切，只管看自己的小說。到十一二歲時，稍微活潑一點，有時跟一群同學(xué)找?guī)赘竟髯龅稑?，戴上假胡須，在田里做戲。大家多半派他充?dāng)文角兒，如諸葛亮、劉備之類的角色。他說，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下去，這是我最活潑的玩意兒了。從上所述，可見他的課外活動是非常有限的。正因如此，他有充裕的時間來搞好學(xué)習(xí)，而且也養(yǎng)成了一種讀書的好習(xí)慣。他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起得早，總是第一個到學(xué)校。到了便坐下來讀書，等老師來了，背完書才回家吃早飯。下午繼續(xù)念，直到天黑才放學(xué)。晚上還要念夜書。經(jīng)過這樣嚴(yán)格訓(xùn)練，加上他的聰明好學(xué)，他的進(jìn)步很快，同時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好習(xí)慣。所以他說，9年的生活，只學(xué)得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方面，不能不說是打下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諸如音樂、圖畫等就沒有發(fā)展的機(jī)會了。

經(jīng)過9年私塾的學(xué)習(xí)，胡適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但做人方面的訓(xùn)練如何呢?胡適說：“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母親?！彼赣H望子成龍，居孀守寡，教子極嚴(yán)。每天天剛亮，就把他叫醒，披上衣服坐著，然后訓(xùn)誡他說：昨天做錯了什么事，說了什么錯話，要他認(rèn)錯改正；并且要他用心學(xué)習(xí)。有時向他講述他父親的種種好處，并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xué)他，不要丟他的臉出丑?！庇袝r說著說著并流下了眼淚，母子默然相對到天亮，她才把衣服給兒子穿好，催他快上學(xué)去。胡適常常是最早一個到學(xué)堂。因為學(xué)堂門上的鎖匙放在老師家里，所以他總是到老師家里去取，而這時老師家里人都還未起。他輕輕地敲敲門，里面就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將出來，他接到手，然后跑到學(xué)堂把門打開，坐下讀書。這也成習(xí)慣了。

平時胡適在家做錯了事，他母親從不在人前責(zé)備他，而只用嚴(yán)厲的眼光一瞅，胡適就嚇住了。到了晚上人靜時候，他母親才關(guān)起房門教訓(xùn)他；有時罰跪，或者是擰他身上的肉，無論怎么重，都不許他哭出聲音來。胡適說，“她教訓(xùn)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庇幸淮吻锾煲雇恚瑸榇┮患路?，胡適說了一句調(diào)皮的話，“娘(涼)什么!老子不老子呀!”她母親聽了，當(dāng)時沒說什么。到晚上重重地處罰他。胡適跪在地下，他母親在一旁氣得發(fā)抖，說你得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胡適跪著直哭，不住地用手去擦眼睛。不知擦入了什么細(xì)菌，后來竟害了一年多的眼病，左醫(yī)右醫(yī)也醫(yī)不好。有人說可以用舌頭去舔，她媽真用舌頭去舔他的眼病。胡適長大成人后，思念此景此情，稱贊他媽是慈母兼嚴(yán)父。

胡適母親因是后媽、寡婦的關(guān)系，所以在家里常受胡適哥哥、嫂嫂們的氣。胡適大哥是個敗家子，而他的老婆也是個不懂事的人，她與胡適的二嫂常常鬧意見，并遷怒于他媽。胡適曾回憶說：“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他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后來也漸漸懂得看別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焙m小時候，跟他大哥的女兒、二哥的兒子在一處玩，如果發(fā)生爭執(zhí)，總是胡適吃虧，不管有理或沒理，胡母總是責(zé)備胡適的不是。要他事事讓著他們。這且不說，他大嫂、二嫂還要打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的話，罵給別人聽。他母親裝作沒聽見，忍著。有時忍不住，便躲在屋里哭。開始哭聲很低，慢慢才大哭起來，直到胡適那位嫂子敲門進(jìn)來，捧著一碗熱茶走到她床邊，勸她幾句，她才伸手去接茶，止住哭聲。每經(jīng)過這樣一次風(fēng)波，家里才得安靜一兩個月。胡適晚年回憶家事時說：“我的母親二十幾歲就守寡，那時在大家庭里受的氣，又是營養(yǎng)不足，也只活了40多歲?！辈⒎Q“我在《四十自述》里沒有寫我的三嫂呢!我三哥過繼出去，后來窮得什么都沒有了，我母親又接他回來，從此我母親受氣更大?！庇终f：“我在大家庭里看見母親受的氣，——我寫《四十自述》時很客氣的，還有許多都沒有寫出來?！庇纱丝梢?，胡母在那個中落的封建家庭里，過的是什么日子。胡適從小跟母親生活在一起，由于母親的言傳身教，使他學(xué)到了許多在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知識，這對他的成長，和為人處世都有很大的幫助。他說：“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庇终f：“我在我母親的教訓(xùn)之下住了9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14歲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20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xué)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xué)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胡適父親崇信宋明理學(xué)，不相信迷信，因此在他家大門上貼上“僧道無緣”的紅條子，以示與俗有別。他死得早，本人的思想沒有來得及傳給胡適，但他編寫的《學(xué)為人詩》、《原學(xué)》這兩部書都是以理學(xué)為指導(dǎo)思想的，胡適自幼讀它，自然受理學(xué)遺風(fēng)的影響。有一天胡適讀朱子《小學(xué)》，念到司馬光家訓(xùn)中論地獄有這樣的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銼燒舂磨，亦無所施?！笔顾吲d直跳起來，因為在他思想上可怕的地獄慘狀及各種鬼怪，原來并不存在。因此他也就再不怕鬼神、地獄，不怕來世變豬狗。思想認(rèn)識有了提高，后來讀了《資治通鑒》里記載范縝反對佛教的故事：范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zhì)，神者形之用，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一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云云。讀了這段文字，更使他不相信鬼神了。胡適自己說，他十一二歲時，便已成為一個無神論者了。13歲那年的正月里，他到他大姐家去拜年，住了幾天?；貋頃r有他外甥硯香及一個長工同行。行至半路，到中屯他外婆家休息；不一會兒出村時，見有個三門亭，他們走了進(jìn)去，只見里面供著幾個神像。胡適無所顧慮地指著神像對外甥說：“這里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茅廁里去，好嗎?”這突如其來的幾句話，可把他外甥嚇愣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長工趕忙勸阻說：“臧舅，菩薩是不好得罪的?！焙m聽不進(jìn)去，撿起石塊就要砸菩薩。正在這難解難分時，村子里有人來了。長工和外甥才把胡適拉走。

回到家后，當(dāng)晚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胡適陪客吃飯喝了一杯燒酒，沒想到就醉了，于是在院子里大喊：“月亮、月亮、下來看燈！”其他孩子聽見，隨聲喊叫：“月亮、月亮、下來看燈!”霎時間驚動了四鄰。他母親趕快出來把他找回去，以為真是醉了抱在懷里。這時，他大姐家那個長工走過來輕聲地對他媽述說了今天路過中屯村打神像的經(jīng)過，并說：“他今夜嘴里亂說話，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彼赣H是個吃齋念佛的，一聽此話，急得了不得，趕快向空中禱告，求菩薩寬恕，并許下將來一定親自到三門亭燒香還愿。第二天胡適平安無事，他媽媽自然高興，教訓(xùn)了一番，但沒有打他，也沒罵他，后來，按鄉(xiāng)俗買了豬頭、香燭紙錢，到中屯三門亭謝罪還愿。胡適也只好隨著大人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禮。后來他說，這是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zé)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