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不愛花。
記得二十來年前,長春人為一盆君子蘭,竟至蕩產(chǎn)或殺人,愛到發(fā)瘋,簡直是日后宗教熱的先聲。君子蘭,這個名字是日本人起的,他們從非洲引進,又送給滿洲國宮廷,那時候長春叫新京。君子蘭四季長青,對于春天并不長的長春來說,確然是好花,況且開起來那么艷麗。從長春來到日本,時常想起君子蘭,卻很少看見。路邊常見的是山茶花,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云南的名花。
有人說,在日本人眼里,花是超越了植物的存在。這話純屬于故弄玄虛,不過,他們賞花的確有點怪。最近流行一首歌,叫《櫻花》,唱道:"櫻花,櫻花,此刻盛開,明知剎那凋謝的定數(shù)";"櫻花,櫻花,紛紜飄落,深信遲早再生的瞬間"。能這樣賞玩的櫻花,主要是染井吉野櫻,花瓣還嫩著便飄然散落,如綠珠墜樓。比起死抱著枝頭不放,弄臟了一樹綠色,還是及早自個兒了斷的好,雖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那般的自殺畢竟可惜了點。同樣是凋零,櫻花被武士欣賞,山茶花卻遭到厭惡。因為山茶的花是整朵花吧嗒一聲掉下來,武士看著一激靈,好似被砍了頭,就覺著晦氣,以致現(xiàn)今人們也不拿山茶花探望病人。川端康成在小說《睡美人》中寫到山茶花:
江口聽任幾種花的幻影在搭著姑娘的手的眼睛深處浮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浮現(xiàn)。嫁了女兒后有一陣子,甚至也疼愛起別人家女孩,牽腸掛肚,那種心情現(xiàn)在又復蘇了。他覺得這個姑娘也是當年的別人家女孩之一。老人放開手,姑娘的手一動不動地搭在他的眼睛上。江口的三個女兒當中看過山茶寺散瓣山茶的只有小女兒,而且是這個最小的孩子出嫁半個來月前的別離之旅,所以山茶花的幻影最強烈。尤其小女兒在婚姻上還有著痛處,不單兩個年輕人爭奪她,而且在爭奪中她不再是處女。也是為了給小女兒換換心情,江口帶她去旅游。
山茶的花從脖根兒啪嗒掉下來,被認為不吉利。山茶寺的山茶是一株大樹,據(jù)說樹齡有400年,上面混開五種顏色的花,花瓣重重疊疊,它不是整朵一下子掉下來,而是散落花瓣,所以也叫作散瓣山茶。
"落得厲害時,一天落五、六簸箕。"住持的年輕太太對江口說。
據(jù)說從背陰看大山茶的繁花反而更美麗,比向陽眺望好。江口和小女兒坐著的檐廊朝西,太陽西斜,正好是背陰。雖然逆光,但大山茶的茂密枝葉和盛開的花朵厚厚一層,春天的陽光透不過來。仿佛陽光停滯在山茶樹里面,陰影的邊緣飄浮著夕暉。山茶寺坐落在嘈雜的普通街道上,院子里除了這株大山茶好像也沒有可看的。江口的眼睛里全是大山茶,別的什么都看不見 ;有花奪心,街上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山茶寺在京都,本名叫地藏院,供奉的地藏菩薩像傳說是行基制作的,那就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公元1592年,統(tǒng)一了日本的豐臣秀吉征兵16萬,派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為先鋒,侵攻朝鮮半島。大軍在釜山登陸,20天攻陷漢城。豐臣秀吉的夢想是"假道入明",直抵寧波,在那里蓋房子,鋪上榻榻米,頤養(yǎng)天年,但美夢做早了300年,明朝出兵,他只好在海島上嗚呼哀哉。有"鬼將軍"之稱的加藤清正兩度率兵侵朝,帶回來山茶,長得年頭多了,地藏院也有了山茶寺的別名。
山茶,日本叫它"椿",法國小說及歌劇《茶花女》就譯作"椿姬"。也使用漢語"山茶花",但所指不同:一瓣瓣零落的叫"山茶花",而"椿"的花整個落地,砍下好頭顱一般,像電影《鬼子來了》里姜文表演的那樣。賞花是一種文化行為,其中也含了民族性,日本式賞花我至今做不來,讀俳句也覺得莫名其妙,例如河東碧梧桐(1873-1937)的名句:紅山茶,跟著白山茶,落下啦。這就是所謂寫生法,由正岡子規(guī)(1867-1902)倡導,明治年間大為流行。俳人拿著紙筆散步,把狹小空間與短暫時間中的現(xiàn)象照實記下來,不厭其細,讀來山茶花的墜落就如在眼前,但紅花與白花各一朵呢,還是落英繽紛?手起刀落似的同時掉下來呢,還是前后相隨?卻怎么尋思也審不出那個美。
"椿"和"山茶花"籠而統(tǒng)之,那就從10月一直開到4月,如陸游所吟唱,雪里開花到春晚,世間耐久孰如君。冬天,路邊開著"寒椿",重瓣小紅花為沉滯的都市添了彩,我卻不大喜歡,皮革似的葉子顯得假,花蕊像一束金針菇也過于夸張。四時有序,真正的冬季不該有花開,那會讓人們忽視了寒冷,也許就感冒,有如一篇譯文,看著文通字順,甚至有文采,其實,譯得滿紙都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