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有"鍋碗瓢盆",其實只打算寫日本的碗,以及碟,擺到桌面上的。魯山人把餐具稱作菜肴的衣裳,衣裳不好襯不出美人,餐具不好顯不出美味,兩者和諧,構(gòu)成食之美,才是真正的美食。這種哲學兮兮的念頭并非他首創(chuàng),來自茶道。在茶席上,品過綠得像一潭死水的末茶之后,還要把奇形怪狀的茶碗舉在手里轉(zhuǎn)著看,即便對器具的門道一竅不通,也恭敬做欣賞狀。茶道的審美趣味浸透日本人開門七件事,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所不在,包括陰暗處。
碗,中文里通行石字偏,而日文常用木字偏,一木一石,表明碗的材質(zhì)各有所好。日本人現(xiàn)今也愛用木質(zhì)漆碗。想來列島上步入農(nóng)耕時代,種稻吃米,便開始用碗。木碗涂了漆,或紅或黑,據(jù)說平安時代有規(guī)定,三品以上的階層用朱漆碗,四品、五品用黑漆碗。江戶時代也到了末年,陶瓷器日見其多。
到日本人家做客,主婦在廚房里忙了半天,端上來中國人就莫名其妙,吃食跟超市上買來的樣子沒多大變化。原來她把精力都費在擺設(shè)上。孩子上幼兒園,母親是中國人,給他帶上滿滿一盒子,飯菜香噴噴,但看見其他日本小朋友的"便當"里擺得像花圃,幾片胡蘿卜也切成五角星,疏落有致,于是求媽媽也做出花樣來。他當然不懂,中國飯菜的工夫豈是在擺設(shè)上。一勺在手,講的是火候,沒人在盤子上搞造型藝術(shù)。服務(wù)員為食客把大盤端上來的菜分盛到各自的小碟里,那只是一種侍候罷了,以示高檔,她得意的是分得均。東西生著吃,恐怕除了擺設(shè)也就沒什么可料理的了。不久前在北京的餐館點了"大豐收",一色的生菜,有一點擺設(shè)的意思了,但還沒來得及看就五馬分尸。看起來漂亮,需要有餐具搭配作審美對象,所以日本人家里不論多么狹小,一般也都有柜櫥裝滿了碟碗,形形色色;主要是形,至于色,倘若是有名的備前陶器,講究不用釉,就更是一柜子土氣。江戶時代說"家具",往往指的是餐具。有興趣的話,光顧各地經(jīng)常舉辦的陶器市,餐具酒器花瓶堆得滿山滿谷,無意于古董,那就覓購日常生活的"用之美"。
說了歸齊,日本人不過是落實了袁枚的主張?!峨S園食單》中寫道:"古語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語是也。然宣、成、嘉、萬窯,器太貴,頗愁損傷,不如竟用御窯,已覺雅麗。惟是宜碗則碗,宜盤則盤,宜大則大,宜小則小,參錯其間,方覺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盤之說,便嫌俗笨。"我們早就講究餐具,但有點像今天日本餐館使用魯山人,吃頓飯就要貴出萬八千(日元)。中國對食器更看重統(tǒng)一,八仙桌上有中心,有對偶,整齊劃一,不然,官家巡行各地,板板于四菜一湯,就不好操辦。碟有大小,碗有深淺,參錯其間,不但不生色,還可能出大問題。中國人看似一盤散沙,圍坐一桌吃喝就統(tǒng)一起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為了請客吃飯,吃是大一統(tǒng)的核心。日本人吃飯一人一份,集團性當中也存在個性。匆匆吃一頓午餐,可能端上來五六個碟碗,在廚房里刷碟子洗碗當然就不會輕松。被SARS一鬧,國內(nèi)也提倡分餐制,那么,審美活動興許就轉(zhuǎn)向鍋碗瓢盆,所謂人靠衣裳馬靠鞍,千家萬戶的餐具由此也重巒疊嶂。
聽說日本有"女體盛",問過一些自以為活得很中流的日本朋友,都只是聽說而已。既然美女可以半裸地搭配汽車,全裸地代替畫布,似乎也不妨橫陳,拿來當餐具,食色一體,性也,大快朵頤,雖然不免有花樣玩盡了的意思。只是有一點懸心:在潔白柔潤的玉體上擺滿生魚片,深紅或淺白,萬一哪位老饕的筷子色色地刺到她的癢肉,戲了諸侯似的,鮮嫩的海鮮可就都生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