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譯作茶藝才是。雖然這個"道"沾滿東洋味兒,似乎已成為日本事物的專有名詞,但照搬過來,我們中國人望文生義,很容易誤解或附會,做一些莫測高深的道德文章。
像其他傳統(tǒng)一樣,現(xiàn)今茶道也成了旅游項目,來游日本,大都有機(jī)會觀摩。茶人做起來滿臉肅然,一招一式,終究是表演。折騰半天弄出一碗底茶湯,綠綠的,即便想起范仲淹的詩句"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喝一口濃稠發(fā)腥,甚至要惡心。
不消說,茶是中國人最先喝起來的,包括這茶道式喝法。唐代吃茶廣為普及,公元765年陸羽寫出了《茶經(jīng)》。柴米油鹽醬醋茶,名列最后,但屬于生活必需品。"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白居易),8世紀(jì)末開征茶稅。唐茶一般是經(jīng)過蒸、榨、碾、固,做成團(tuán)茶,再印上龍或鳳的圖案那就是龍鳳茶。茶本來當(dāng)湯喝,添加些蔥姜椒桂,習(xí)俗不已,令陸羽鄙棄。他是先用文火烤,搗碾成末,再放到水中用猛火煎,或曰煮曰烹。日本人不怕雨不怕風(fēng)地拿來隋唐文化,當(dāng)然也帶上茶,但公元894年停派遣唐使以后幾乎不喝了。他們重新喝起茶來是中國宋代,一個叫榮西的和尚兩度去中國,于12世紀(jì)末晚帶回來禪宗、茶種--所以,這兩樣?xùn)|西自來就混在一起。榮西把茶獻(xiàn)給大權(quán)在握的將軍,為他醒酒。吃茶在武人階層流行,附庸風(fēng)雅就在所難免了。
室町年間(1333-1573)權(quán)勢們嗜好"唐物"--從中國舶來的美術(shù)工藝品,在豪宅里品茗賞玩,形成了時尚禮儀。這時就有人出來作對,首先是村田珠光,好茶,玩"斗茶"耽誤了活計,被逐出寺門。四處漂泊,跟一休參過禪,領(lǐng)悟了"佛法也在茶湯中"。不迎合中國取向和貴族趣味,吃茶偏要用粗糙的日本造器具,那就是黃遵憲說的"室忌華,器忌新","必用苦窳缺敝之物,曰某年造,某匠作,乃至一破甌,一折匙",開創(chuàng)閑寂茶。村田不使用帶畫的壁紙,白紙糊墻,而繼他之后的武野紹鷗連白紙也不用,土墻裸露,更其簡素枯淡。這種閑寂茶為城市居民所好。城里人向往山中生活,在院子里搭個草庵,鉆進(jìn)去吃茶就覺著隔絕了紅塵。再掛上一幅禪僧的墨跡,更有了"茶禪一味"的意思。閑寂茶傳到武野的弟子千利休手里確立了一整套技藝,第一是要以佛法修行得道。他在小得像窩棚的茶室里寂然遁世,在現(xiàn)實中卻是很入世,先后為大權(quán)在握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當(dāng)"茶頭",借勢使"茶之湯"盛極一時。追求變形美,打破常識,骨子里往往反集權(quán),反體制,利休最終被豐臣秀吉下令剖腹自裁(1522-1591)。吃茶,當(dāng)初并非只當(dāng)它是飲料,而是與禪、書畫、工藝乃至食事等宋文化捆綁打包輸入的,因此茶之為道才竟至影響日本文化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硬是從不完整、不均衡中看出美來,名之為"詫"(閑寂),進(jìn)而從審美意識張揚為精神與思想,終于把外來文化變了個模樣。但唐人的"驟雨松聲入鼎來,白云滿碗花徘徊"(劉禹錫),宋人的"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蘇軾),火熱水沸,響若松風(fēng),是歷代茶人最為陶醉的。
江戶時代(1600-1867)"茶之湯"在市民中復(fù)興,演變?yōu)閵蕵?另一方面程式和規(guī)矩更加嚴(yán)格煩瑣,類似宗教修行,便有了"茶道"之稱。道可道非常道,于是就玄之,又玄,茶道本身好似一公案,喝那口茶倒在其次了。明治維新后,茶道再度式微,后來政界財界時興古董熱,茶道也跟著復(fù)興,對器具的賞玩也升格為美術(shù)品鑒賞。昭和年代茶道人口女性化,幾乎變成她們的專門修養(yǎng)。茶道具有組織性,師徒傳授,神秘兮兮,既刺激人的好奇心,又產(chǎn)生歸屬感?,F(xiàn)在最龐大的組織是千利休的三個曾孫傳下來的"三千家",即表千家流、里千家流、武者小路千家流。
茶道用"抹茶",又叫"挽茶",迄今基本保持著宋茶形態(tài)。什么事物一成了嗜好就玩出各種花樣,宋人玩點茶,被金兵掠去的宋徽宗深諳此道,還撰有《大觀茶論》。點茶不是把炙碾成末的茶放進(jìn)沸水中煎煮,而是用小匙把"抹茶"放進(jìn)杯盞中加水?dāng)嚭?即"運筅擊拂"。茶道做法如宋,至今仍沿用這個"點"字。從飲茶史來說,狀如齏粉的"抹茶"是從食用到飲用的中間階段。唐人把烹茶泛起的沫子視為花,去掉了陸羽就覺得茶湯變成了河溝里的臟水。我們今天喝茶葉,"以湯澆覆之",這種泡茶法古已有之,在明代蔚然成風(fēng)。郭沫若的話劇《孔雀膽》寫的是元末故事,就特意描述了一番:"在放茶之前,先要把水燒得很開,用那開水先把這茶杯茶壺燙它一遍,然后再把茶葉放進(jìn)這'蘇壺'里面,要放大半壺光景。再用開水沖茶,沖得很滿,用蓋蓋上。這樣便有白泡冒出,接著用開水從這'蘇壺'蓋上沖下去,把壺里冒出的白泡沖掉"。
日本人跟風(fēng),也喝起茶葉,卻叫它"煎茶"--似古而誤,這在日本文化中很常見。煎茶是綠茶的一種,更好的是"玉露"(抹茶是碾碎了玉露,色香不易保存),兩番三番地摘,等而次之,就叫作"番茶"。煎茶占綠茶產(chǎn)量的大半,日常飲用,一般說茶就指它。煎茶也喝出道道來,叫"煎茶道",祖師爺是黃檗宗僧人,號月海,俗名柴山元昭(1675-1763)。黃檗宗為日本禪宗三派之一,由明朝禪僧隱元開山,他也把煎茶帶來日本。月海幼年出家,寺近脊振山,榮西攜回的中國茶種最初就種在那里。他見學(xué)過長崎的清人泡茶。大概有感于"今時游蕩之僧漫效茶事,逐世塵以見古人乃霄壤之隔",61歲的時候在京都的東山開了一個小茶店,叫通仙亭,招牌上寫道:茶錢隨意,黃金百鎰不為多,半文不嫌少,白喝也可以,那就不能再便宜。人稱賣茶翁,有詩自道:非僧非道又非儒,黑面白須窮禿奴,孰謂金城周賣弄,乾坤都是一茶壺。言行有禪味,自稱"盧仝正流"。盧仝是唐代詩人,隱居不仕,以飲茶留名青史。賣茶翁從茶中求道,追慕唐代的文人情趣。茶道(抹茶道)是武人文化,而煎茶道在京都一帶的文人墨客中興盛,回歸王朝時代的貴族風(fēng)雅是自然而然的。江戶中期人大枝流芳撰寫了第一本關(guān)于煎茶的書《青灣茶話》,明確主張煎茶道是有別于抹茶道的獨立存在。后期的上田秋成著有《清風(fēng)瑣言》,批判茶道,攻擊抹茶,雖然說到底,喝茶末與喝茶葉同歸于道,似乎連殊途都說不上。
茶壺是泡茶不可少的,最為煎茶道重視。有一種茶壺叫"急須",帶一個把柄,與壺嘴成直角,一手拿起來斟茶可以用拇指按住壺蓋,甚為方便,據(jù)說本來是我們古人用來溫酒的。小巧玲瓏,一遍遍續(xù)水,才好喝出頭遍的甘味,二遍的苦味,三遍的澀味。陸羽主張茶性儉,好茶喝頭三碗,而盧仝要喝到七碗,熱茶喝出汗,腋下便有了生風(fēng)之感,飄然欲仙。那碗似不小,所以蘇軾"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
聽說福建有一種功夫茶,小壺小杯,飲的是烏龍茶。這種喝法可能在北方不大行,天干地燥,需要牛飲大碗茶。近年見北京茶葉店里擺出一張方桌,有女子為客人獻(xiàn)茶藝,做法大致如郭沫若筆下。烏龍茶行銷世界歸功于日本人,而茶藝雖藝在賣茶,似乎也是學(xué)日本。不過,坐在椅子上表演到底不能像跪在榻榻米上那么繁文縟節(jié),"雖平日爾汝之交,亦肅然如對大賓"(黃遵憲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