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日本的武俠小說

日邊瞻日本 作者:李長聲


(日本歷史小說札記之四)

森鷗外寫《興津彌五右衛(wèi)門遺書》,是為近現(xiàn)代歷史文學的濫觴,幾乎與此同時,中里介山開始寫《大菩薩嶺》,不叫歷史小說,被叫作時代小說,拿到中國來說,就是武俠小說。

《大菩薩嶺》是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也草創(chuàng)近現(xiàn)代大眾文學--當初大眾小說只是指武俠小說,其他近現(xiàn)代小說如戀愛小說、偵探小說,一律叫通俗小說。大眾文學由武俠小說起步,如今則囊括了武俠小說、現(xiàn)代小說(愛情、家庭之類)、推理小說。已故大眾文學研究家尾崎秀樹在《大眾文學的歷史》中寫道:"為什么日本大眾文學在創(chuàng)立時期以武俠小說為中心呢?解開這個疑問相當難?;蛟S也因為大眾喜好砍砍殺殺,但僅此并沒有弄清問題。還可以考慮封建殘余濃厚,用明治以后的素材寄托浪漫的夢想不可能有大眾的廣泛性。更主要的是,文學的大眾性傳統(tǒng)未能抓住從近世向近代發(fā)展的契機,化作了底流,大眾文學從武俠小說起步的背后就是這種傳統(tǒng)用變形的、極其簡易的形式復權。"

過去的時代,從古代到明治時代,為武俠小說提供取之不盡也似的題材。尤其是江戶時代(1603-1869),最愛被武俠小說拿來當舞臺。明治維新使日本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跨入近代以至現(xiàn)代,仿佛社會生活整個與過去隔離了,發(fā)型、服裝、飲食,判若兩個世界,歷史出現(xiàn)了斷裂。明治以前的時代遠去了,凝固了,不滿現(xiàn)實者借以懷舊,開創(chuàng)未來者引為借鑒,給小說家用武提供了廣闊的余地。歷史小說基于史實,盡可能八九不離十,而武俠小說純屬虛構,借過去時代的衣缽寫小說家自己的美夢。歷史小說的高下往往取決于史觀,而武俠小說更需要故事匠的技藝。歷史小說不絕于后,固然是由于史料的挖掘與認識不斷進步,但更為主要的是歷史小說中必然有現(xiàn)代視點,借古說今,那就要隨著時代的演進而變遷,常寫常新。相對而言,武俠小說是某種價值的反復生產,主題思想如懲惡勸善之類幾乎一成不變,傳統(tǒng)的世俗與人情更具有號召力。上世紀后半以降,歷史小說與武俠小說越來越劃不清界線,以致金庸的武俠小說譯到日本來也叫作歷史小說。究其緣由,并非武俠小說更忠于歷史,而是人們對歷史更多了逆說或戲說,莫衷一是。

武俠小說直接起源于評書。評書源自歷史故事,經江戶時代,盛行于明治時代。那時日本開發(fā)了速記術,評書被記錄下來,付梓刊行,變成了讀物。評書,日語叫講談,最大出版社講談社就是由出版講談起家。它創(chuàng)辦月刊雜志《講談俱樂部》,找報紙記者寫評書,使大眾小說走向作家創(chuàng)作?!洞笃兴_嶺》自1913年在報紙上連載,仍屬于評書時代的產物,但主人公機龍之助恣意殺人,超脫了評書的倫理框架,這種虛無的劍俠便成為武俠小說的典型形象之一。戰(zhàn)后柴田煉三郎創(chuàng)造的眠狂四郎是這一類型的變種。

印刷媒體突飛發(fā)展,迅猛形成了讀書大眾?!洞笃兴_嶺》真正在大眾中流行是1921年出版單行本以后。1922年白井喬二在報上連載《影立富士》,前驅性堪與《大菩薩嶺》并肩。白井組織大眾小說家團體,刊行同仁雜志《大眾文藝》,策劃出版《現(xiàn)代大眾文學全集》,使大眾文學一詞在社會上扎根。1924年大佛次郎沿著白井的路子塑造了扶弱除惡的正義感典型鞍馬天狗,被譽為良質的大眾文學,廣受歡迎。大眾文學不是純文學的通俗化、大眾化,它自有來路,自成系統(tǒng),是傳統(tǒng)借助于現(xiàn)代化獲得大眾性。歷史、武俠小說寫的是不復存在的時代,把聯(lián)想現(xiàn)實的空間留給了讀者,任他們馳思。

1939年長谷川伸領頭復刊《大眾文藝》,努力在迎合大眾趣味性當中保持文學性。他是"股旅"小說的鼻祖,這種武俠小說描寫浪跡各地的賭徒、俠客的生態(tài)。子母澤寬創(chuàng)造的盲人按摩師座頭市是一個典型人物。澤佐保踵跡長谷川和子母澤,但他1970年代涉筆成型的紋次郎不拘于傳統(tǒng)的義理人情,是追求快樂的現(xiàn)代化虛無人物。

吉川英治從1935年到1939年創(chuàng)作劍禪如一的《宮本武藏》,打造了一個禁欲的求道者形象。歷史使人乖巧,吉川寫武俠小說更想給人以"一種信念,相信今天的生活"。日本戰(zhàn)敗,美國占領軍以謳歌封建武士道、誘導軍國主義傾向為由,封禁了砍砍殺殺的武俠小說。在美軍要求下,吉川修改《宮本武藏》,重新出版。這部小說各種版本賣掉一億三千萬冊,是最具大眾性的武俠小說經典。

1948年以后占領軍解除禁令,武俠小說開始收復失地。吉川英治自1950年在《周刊朝日》上連載《新平家物語》,使這個雜志發(fā)行量陡漲五倍,突破百萬冊。五味康佑做校對工作時發(fā)表《喪神》,寫一個男人自殺,但不是剖腹,而是通過劍俠決斗。作品獲得芥川獎,五味卻被壓在了純文學獎的重軛下,再也寫不出來了,獎品也送進當鋪?!秵噬瘛犯木幊呻娪?他坐在影院里觀賞,驀然大悟自己的才能在武俠小說上,從此下筆如有神。1956年新潮社創(chuàng)刊《周刊新潮》,出版社系統(tǒng)的周刊雜志不能跟《周刊朝日》那樣的報社系統(tǒng)周刊雜志在報道上爭短長,只能憑文學出版社的資本更用力于小說連載,約五味康佑和柴田煉三郎寫武俠小說,贏得讀者,卷起一場"劍豪"小說熱。

"忍者"小說類似歐美的間諜小說,司馬遼太郎獲得直木文學獎的《梟城》堪稱發(fā)軔,再加上村山知義、山田風太郎等,此類武俠小說在1960年代成風。司馬們手伸向過去的時代尋找有趣的材料,眼睛卻不曾離開現(xiàn)實,從忍者世界看見的是上班族。上班族讀者容易從小說中找到與自己的日常很相似的東西,似乎就學到了什么。

武俠小說看似懲惡勸善,其實,歸根結底,其功用是滿足人的原始欲望--殺人。沒有武俠小說不是以殺人收場的,也許作家故意兜圈子,寫武俠如何不愿意殺人,但最終也不得不殺人,無非給殺人找足借口,并吊得讀者殺性大發(fā),以至不是作者殺人,而是讀者殺人。現(xiàn)實沒有俠,人們頭腦里的俠基本是司馬遷的造型。"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淵明詩),這個情就是殺人之情。歷代文人添枝加葉,使俠更加理想化,但最大的魅力始終在于能隨意殺人。記得幾十年前,中學語文老師講血濺鴛鴦樓,武松武二郎一氣殺了十幾口,他講得唾沫四濺,大快人心。幾年前電視劇搬演劉羅鍋,當和被打入死牢,一大段場景來表現(xiàn)劉羅鍋那種滿足、興奮,淋漓盡致。當你氣極,也會大叫一聲"殺了你",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食肉寢皮。然而,實際做不到,不僅有法律約束,你也未必有那個膽量和氣力,怎么辦?武俠小說就來滿足你的潛意識,讓讀者從時空脫離日常,安全地享受泄憤以至殺人的痛快。武俠小說尤其是弱者的童話,近乎意淫。即使李白那樣的人,對于俠的謳歌也無非出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無奈。日本大俠每每有殘疾,這一方面使他成為弱者的同黨,另一方面也使他具有反社會性和非日常性,本領更超常,能完成讀者的任何夢想。

武俠小說歷來為日本人所愛讀,此類出版幾乎聽不見蕭條的嘆息。寫武俠或歷史小說的作者基本是中年,少見年輕人。與推理小說、恐怖小說紛立獎項相比,歷史、武俠小說的獎項接二連三收場,原因似在于寫作需要有閱讀史料的能力、考證史實的工夫及人情世故,新手難以為繼。讀者也不像推理小說那樣喜歡新起的作家,閱讀市場被老作家壟斷,長銷不衰的是吉川英志、司馬遼太郎、池波正太郎、山本周五郎、平巖弓枝、藤澤周平等。1990年代三大武俠小說家池波、司馬、藤澤相繼去世,眼下尚未出現(xiàn)可以跟他們并駕齊驅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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