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遼太郎說:"我以為史觀是非常重要的,有時不把史觀橫在心上就鬧不清對象的情形。史觀是挖掘歷史的土木機(jī)械,但僅此而已。土木機(jī)械要好好擦,但變成它的奴隸就無聊了??礆v史的時候有時必須停下便利的土木機(jī)械,用手挖掘。"
對于歷史,司馬作壁上觀,更作樓頂觀,他時常說:
"從樓上眺望下面,平常住慣的街道也像是完全不同的地理風(fēng)景了,小車小人在其中往來。我喜好這種視點的物理性高度。就是說,看一個人的時候,我爬樓梯登上房頂,從上面再俯視地看那個人。比在同樣的水平面上看他別有趣味。"
又說:"歷史小說處理完結(jié)了的人生。例如豐臣秀吉臨死掛念著秀賴的命運。秀吉本身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400年后的我們知道。就是說,能從上面俯瞰完結(jié)的人生,這就是歷史小說的魅力。"
歷史小說家把握歷史的本質(zhì),基于史料,驅(qū)使想像力,建構(gòu)可能有的過去時代。優(yōu)秀歷史小說家應(yīng)獨具史識史眼。司馬遼太郎的鳥瞰不等于客觀性,倒可能更主觀,更容易產(chǎn)生錯覺和虛像。居高臨下,也許就只看見高居于民眾頭上的人物,所以他不寫下級武士,不寫吃不上飯的農(nóng)民,不寫為宗教暴動的民眾,如評論家吉本隆明所言,那就不是幕末的真正歷史。司馬筆下總是寫整個戰(zhàn)役、整個戰(zhàn)場,倘若寫的是一對一的劍客廝殺,就要被歸入武俠小說,例如與他前后腳去世的小說家藤澤周平。兩相對照,藤澤只是在同一水平面上描寫人情世故。他說自己不是司馬作品的"忠實讀者":總算讀到最后的作品只有《劉邦與項羽》等三部,此外斷斷續(xù)續(xù)讀了報紙上連載的《花神》,至于輿論叫好的《龍馬逝》、《坂上云》、《如翔》都沒讀過。
這三部長篇小說是司馬文學(xué)的代表作,尤其為公司老板所愛讀。著名小說家吉村昭不領(lǐng)"司馬遼太郎獎",理由是慚愧,幾乎沒讀過司馬小說。藤岡信勝則絕口稱贊,說自己"轉(zhuǎn)變了認(rèn)識結(jié)構(gòu),最初的恐怕也是最大的原因是讀了司馬遼太郎的作品"。這簡直幫文藝評論家小林秀雄的說法做了一個注腳--"本來史觀這東西應(yīng)該是造訪實存歷史的手段,是工具,但這手段或工具變得精致,變得萬能,手段或工具就擺出一副該歷史的面孔。"從歷史小說中不可能學(xué)到真正的歷史。讀了歷史小說就以為自己明白了歷史是讀者的誤區(qū),也像是歷史小說的陷阱,甚至寫得越好,越像那么回事,陷阱也就越深。小說家大岡升平擔(dān)憂:"今日耽讀《坂上云》的'庶民'不就是要走1930年代讀著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追隨日本法西斯化的'國民'同樣的路嗎?"
司馬遼太郎承續(xù)了評書傳統(tǒng),尤擅長把史實與想像銜接得天衣無縫,雖然意識著當(dāng)代的現(xiàn)實,但人物造型不乏歷史感。他的小說有一種報道筆調(diào),或許日本人就當(dāng)作新聞報道讀,信以為真,卻正是我所厭煩的。我愛讀的是司馬隨筆,常讀到有趣的野史逸事。其實,他的那些長篇巨制也時而陷入逸聞主義,人物喪失真實的歷史性格。晚年司馬遼太郎不再寫小說,只寫《此國模式》、《漫步各地》之類的歷史隨筆和游記,于是就有了跟臺灣李登輝的談話,惹惱了某些國人,乃至在國際書展、翻譯出版上施以封殺。我倒覺得該感謝司馬才是,不然,李登輝怎么會說出心里話,赤裸了他的歷史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