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我讀《菊與刀》(2)

日本的面孔 作者:劉曉峰


《菊與刀》暢銷在呼喚什么?

世界上很少有比日本人更關心有關自己民族評論的,所以研究日本人的書,在日本常常銷路不錯。天長日久,這種書竟積累了許多許多種,收集起來足可以排成一架,看一看手邊的,就有《日本人的意識構造》、《“撒嬌”的構造》、《日本人的心》、《日本人的四季觀念》等等。其中還有賣得好的,如1967年日本學者中根千枝寫的《縱向社會的人際關系》,現(xiàn)在已經(jīng)再版多達90余次。還有《日本人與猶太人》,據(jù)說也是暢銷書——不過這本書的作者到底真是猶太人,還是書坊的寫手射利所為,很有一些說不清楚的地方。在眾多研究日本人的著作中,成書于1946年的《菊與刀》,可以說是這類書中的扛鼎之作?!毒张c刀》1949年被翻譯成日文,有報道說曾經(jīng)賣出了230萬冊,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難超越的記錄。更有意味的是,最近兩年,《菊與刀》在中國也持續(xù)好銷,頗有市場。

我最早知道有《菊與刀》這本書,是讀了金克木一篇介紹文章,后來先后看到過兩個不同的譯本。當時無論如何想不到,商務印書館16年前出版的這本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的著作,在2005年會先后重印了7萬冊,登上了商務印書館暢銷書排行榜的第四位。進入2006年,該書銷售情況依舊很好。此岸《菊與刀》的好銷,也引起了彼岸日本媒體的注意。日本的大報如《讀賣新聞》等都對此做過專題報道。日本記者分析說,2005年這本書暢銷的原因,是因為時值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中國的年輕人對抗戰(zhàn)那段歷史產生興趣;同時也因為中日關系陷入特殊的僵局,很多人為更好地理解和思考日中關系才買這本書來讀。我想這位日本記者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一部分讀者正是因為想了解日本,才購買和閱讀這本書。

但是,作為一名研究日本歷史的中國學者,在聽到這些消息時,心中卻不能不感覺到幾分沉重。在二戰(zhàn)結束60年后,當讀者們要了解日本的時候,他們可以依靠的,仍舊是60年前美國人寫成的《菊與刀》,這至少在某一層面上說明,我們的日本研究工作沒有做好。從1945年算起,日本社會的方方面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極大的變化。政治上,日本在美國的壓力下完成的戰(zhàn)后民主體制的建立,國家政治體制已經(jīng)與戰(zhàn)前的軍國主義有根本的區(qū)別;日本從1955年開始擺脫戰(zhàn)爭的陰影,到走上高度成長的快車道,到今天仍維持著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位置,經(jīng)濟上走了很遠的一段路程;在社會文化層面,伴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化的推進,日本舊有的村落社會的共同體結構已經(jīng)基本解體,而來自歐美的國家觀、社會觀、生活觀都已經(jīng)滲透到了日本社會的方方面面。上述這一切變化,在很多層面上是實質性的。所以,看今天的日本,單純憑借《菊與刀》來認識,已經(jīng)存在問題,更何況從方法論上說,60年來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進步頗多,分析和研究日本,理當有新的角度和判斷。

當然,這些年國內一直有分析和研究日本人的著作問世,也有一度成為話題的。但是,市場的最后選擇,不是學者們的新著,而是《菊與刀》,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我們有必要琢磨《菊與刀》的優(yōu)點是什么?它憑什么得到讀者的喜愛?

我以為,《菊與刀》的成功,除了作者善于深入淺出分析和討論問題,以及優(yōu)美的文筆,還與作者作為一位人類學家面對另一種文化、另一個民族時所采取的態(tài)度有很大關系。正如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開篇處所寫的那樣:“在戰(zhàn)爭中把一切都歸咎于敵國,這是容易的;但要想知道敵人自己心目中對人生的看法就難得多了。而這個任務又必須完成。問題是日本人將如何行動,而不是我們處在他們的境遇時將如何行動?!痹L期從事人類學田野工作的本尼迪克特對于研究對象所采取的這種相對客觀的態(tài)度、理解的立場,與她成功分析和解剖日本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在操作層面,本尼迪克特注重從收集到手的有關日本人的資料中,找出那些最重要的細節(jié),并利用這些細節(jié)來描摹出一個相對鮮活的日本。因為“人正是在日常細節(jié)中學習的”。60多年前,一個沒有到過日本的學者,完全憑借第二手材料成功地對日本進行了一次學術解剖,而從根本上支撐了這一研究的就是這些重要的細節(jié)。這對于中國的日本研究者應該是富有啟示性的。

近年以來,圍繞著中日關系出現(xiàn)了很多復雜的問題。這些問題也許不可能馬上就找到解決的辦法,但在思考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之前,首先要搞清楚的,其實仍舊是戰(zhàn)后60年的今天,日本人在如何思考,日本人將如何行動。我想,我們針對這些問題可能做出的最終答案,應當與本尼迪克特的研究相關,同時又不等同于此。因為盡管作者努力要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但《菊與刀》仍舊是一個西方學者眼中的日本,并且僅只是60年前一個西方學者眼中的日本。60年一花甲子。60年后《菊與刀》在中國的暢銷,在告訴我們什么?我想,這一現(xiàn)象在告訴我們,歷史在呼喚站在東方的立場,站在中國的立場觀察的日本論,在呼喚包含著我們對于戰(zhàn)后60年日本社會發(fā)展演進的歷史進行綜合認識的日本論。是中國的日本研究者們靜下心來進行反思和討論的時候了。

2006年4月9日 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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