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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京都,愛的是舍邊的這條賀茂川,愛的是河邊散步的石徑。初來時便租下的學(xué)生寮,今天一家住著已有幾分局促,幾次動過搬到個寬敞的地方的心思,都因為戀著這條河而作罷。而此時此刻,河水幽幽地向南流去,月白風(fēng)清,心中禁不住兜起許多念頭。來日本說著就滿七個年頭了。七年是許多許多的日子。許多許多的日子,似乎每天都匆匆忙忙??杉毤毾胍幌?,并沒忙出什么來。為簽證忙,為錢忙,為論文忙,為學(xué)位忙……忙忙碌碌,日歷便飛一般被一頁頁撕去。立在河邊的這一刻,想到那一頁頁日歷如果從腳下排開去,便也該有很長的一段路程吧。
再向深處想去,這日歷一直鋪開去,前邊是什么呢?是我們都不愿提及卻橫亙在那里的“死”字。虛度三十幾個春秋,真正想到一死的日子,有限的很,盡管它實實在在擱我們的面前,今生今世總要碰個頭。今年的《中文導(dǎo)報》報道過幾位留學(xué)生的死。這些客死異鄉(xiāng)的同胞,年齡都與我們在伯仲之間。而我也曾親手為一位因車禍去世的學(xué)友擦去過嘴角的淤血,曾經(jīng)斂過他火化后的白骨。只是那些日子日日奔忙,竟沒有細想過其他。今天仔細琢磨一下,要認真思考自己的一生時,死或者正是真正該重視的出發(fā)點。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站到生死的原點上,想想今天為之奔忙的,真的就有那么久遠的價值么?今天看得忒重的,真的就有那么沉的分量嗎?而今天在我們身邊輕輕飄過的,被我們輕視的一切,是否真的不值一顧?是否有一份你該珍視的情感,被你不知不覺地遺忘過?或者有一份暖暖的關(guān)懷,該珍藏卻沒有珍藏?不知別人如何,驀然想到這一切的我,一瞬間平添出幾分失落、幾分茫然。記得曾和幾位朋友一起登上東京新宿的高樓,舉目望去,是海一樣的建筑群。那時節(jié)感慨這么多的房屋,就沒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屋頂。這會兒想來,其實人生中,有許多比掙到一個屋頂重要的事。也記得讀過《中文導(dǎo)報》關(guān)于去留日本和來日是否后悔的討論。境遇不同,經(jīng)歷不同,當然有許多不同的想法,讀到前輩與時賢的高見,確曾得到不少的啟發(fā),可若從這生死二字想開去,或者這很多人的想法,多少會產(chǎn)生出一些不同吧?
在無限的紛繁中,我們難于再回到自己人生的原點。多歧亡羊,何妨在上上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想“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是誰?”這樣最簡單的問題。想開了,或者活得便自然了幾分,亦未可知。
秋風(fēng)徐徐,月色如水。良夜迢迢,人淡如菊。
妻依偎在身邊。耳邊聽到的,只是賀茂川無盡的水聲。
秋雨飄零
秋雨飄零。
蕭蕭雨聲,入夜后便敲我窗欞。一聲、兩聲、無數(shù)聲、無數(shù)聲……
雨聲中襲上心頭的,是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在悵惆的心情里,故鄉(xiāng)——中國東北的那個出產(chǎn)鎳礦的小鎮(zhèn),一下子清晰于眼前。
我說的這份悵惆,緣于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曾回去,更是緣于逝水滔滔,淹沒得太多太多。如今即使歸去,在那里除了世事無常的感慨,當已尋不到別的什么了。
其實八年前,出國在即,曾特地回過一次故鄉(xiāng)。住過十幾年的老屋,從二哥接父母到四川后,早已幾度易主,于今住的是完全陌生的人。從小住鄰居的,多是為建設(shè)礦區(qū)調(diào)來的礦山建筑公司的工人家屬。如今礦山建設(shè)告一段落,當年的建設(shè)公司據(jù)說去了深圳。一起長大的孩子,竟然一個都不見了。夜晚忍不住一個人幽靈一樣徘徊。小時候和伙伴們一起奔跑過的山路上,圓月升起,樹影婆娑。一群玩捉迷藏、踢盒子的孩子,仿佛還在哪一片樹影下,呼喚一聲,便會跳躍而來。我想哭,卻哭都哭不出來。那時心中郁然而起的,是未嘗體驗過的人世無常的悲涼。很古的年代,據(jù)說有人到山里砍柴。萬分不幸的是,他碰到了仙人對弈。一局看下來,回家時村子里已物是人非,細想那一瞬間他所體會到的,不正是這份我們生活中一切都無法永駐的悲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