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這本書正是清晨。
忽然意識到,徹夜一口氣讀完一本書,于我是很久沒有的事情了。
合上書我還在不由自主地想,“命運”這兩個字對人有多么重。如果青春年華沒有70年代的兩年獄中生活,徐曉很可能只是北京的一位小學老師,她對人生可能有另一種體驗的方式?;蛘?0年代她沒有投身于《今天》的經(jīng)歷,那么她人生體驗的敘述,可能不會這樣吸引人,讓我們這些80年代長大的人打開書會一氣讀完。實際上這本書中很多章節(jié)我都曾經(jīng)閱讀,然而一冊《半生為人》在手,還是一字一句重新讀過,不為別的,只為這些文字是用心寫就的,一行一句,浸滿內(nèi)在生命的張力。
《半生為人》寫得最多的是往事。女人的書和男人的書有很多不同,因為女人的記憶方式和男人不同。一個出獄的男人可能夸張地談起獄中肉體承受過的酷刑、精神承受過的折磨,或者故作胸懷大度開通,把牢中生活形容成度假或住旅館,但他們說起牢獄,不會像徐曉那樣說到獄門窗口那塊布,“舊得不知是什么顏色”。女人的記憶方式就這樣經(jīng)常跳過宏大敘事,而直接從許多細節(jié)切入事物的質(zhì)地和本色。徐曉就是以這樣的切入方式勾勒80年代的往事。在她傳神的筆下,已經(jīng)混入迷茫歲月河谷中為歷史所遺忘的面孔,一個個被撣掉時間厚厚的灰土。他們——周郿英、趙一凡、劉羽、陳加明、陸煥興…… 這些曾經(jīng)用一己之力推動過歷史的,如今重新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說他們推動過歷史,有人可能想這句話過了。但從根本上說,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提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的心中懷有一份深深的感激。以至面對白色的稿紙,不自覺地仍有一種莊嚴肅穆流動于心?;厥桩斈辏睄u和《今天》的詩歌曾怎樣地浸透過我們的心靈。1980年,師姐徐國靜從北京參加“青春詩會”歸來,帶回了幾本薄薄的印有《今天》字樣的油印刊物。這幾本刊物上的詩句轉(zhuǎn)眼間被用不同字體轉(zhuǎn)抄到各種各樣的本子上。背誦這些詩句成了朋友聚會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一如十年后的學生們背誦海子的“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我當時那本抄滿詩的黑皮筆記本,一直被我珍貴地保存,就連在國外漂泊的十年,它也一直跟著我。翻開筆記本的扉頁,是江河的兩句詩:“我要向緞子般華貴的天空宣布,這不是早晨,你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焙髞斫拥脑娂霭?,我注意到這兩句詩印成了“我要向緞子一樣華貴的天空宣布,還不早晨,你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是這首詩后來江河做了修改,還是我抄寫的原本就已經(jīng)被另一位抄寫者有意修改過,以及1980年17歲的我,在那樣多我所喜歡的《今天》的詩歌作品中,為什么選擇了這樣兩句詩寫到扉頁上,25年后回頭想來都已經(jīng)有許多模糊。但我清晰記得的是,1980年,盡管小天窗已經(jīng)失明,牽?;ㄒ呀?jīng)暗啞,17歲的我們睜著眼睛,在裝滿貧困的陰暗屋檐下還是在尋找,還是在渴望。我們是在尋找和渴望呼吸相通的聲音。對于我們,這聲音就是帶霜花的星星,就是月光下的童話。和多少個時代一樣,詩歌永遠走在最前方。我們最終在《今天》的詩歌中找到了這聲音,或者說,《今天》代表我們發(fā)出了我們想發(fā)出的聲音。曾激勵了一代人去探索、去思考的《今天》,達到的是那個時代文學精神真正的高度,它毋庸置疑將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永遠的傳說。我要感謝《半生為人》作者的是,她指給我們看到了那些伏下身來做基礎(chǔ)的人,那些支撐過這座文學豐碑并為此付出沉重代價甚至一生漂泊的人。而因為她的這份工作,《今天》變得豐富,它的分量于我們變得更加沉重。
認識徐曉是幾年前。她帶我去史鐵生那里送一筆稿費。說來慚愧,作為唯一在日本公開發(fā)行的雙語雜志《藍?BLUE》,六年來編發(fā)了大量當代中國文學作品和評論,卻只為史鐵生一個人付過稿費。寫作品是最要花心血的,按道理確實應當付稿酬。可作為同人刊物,編輯印刷之外,我們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力量。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對不起給《藍?BLUE》稿件的作者們。聽徐曉大姐講到史鐵生經(jīng)常要做透析,花費很大。這樣坐在輪椅上的一個人,能堅持寫那些關(guān)乎靈魂的文字,讓我們從內(nèi)心欽佩不已。于是幾個編委各自從腰包中拿出錢來湊成了《藍?BLUE》唯一的一筆“稿費”。這筆“稿費”,是我親自送到史鐵生家的。那一晚在史宅聽到的看到的,今天回想起來都還歷歷在目。后來還有一次見徐曉是和很多人一起。記得好像是因為四川的一幫人到北京來,要辦一本名叫《新潮》的雜志。把大家聚到一起,是為如何辦好雜志出一些“點子”。她小小的個子,話語簡潔、利落,自信的表情里透出幾分落寂。當時和她談起的,主要是《沉淪的圣殿》,我原來不知道那本書里有她一份心血。那是關(guān)于《今天》表與里的一本沉甸甸的書。我最初知道徐曉,就是因為那本書中她的文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種印象后來得到加深。2003年,李慎之去世,我很快在網(wǎng)上讀到她的《不僅為李慎之而寫》。她寫到:“每個人都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因此我們無權(quán)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僅僅做一個描述者、評判者、批評者,我們無權(quán)沉默,無權(quán)失憶。”李先生去世,很多人寫文章悼念,成為2003年中國知識分子一次特殊的集結(jié)。編輯《藍?BLUE》第11、12期合刊的《悼念李慎之專輯》時,我們選用了這篇文章。因為在我讀過的一百多篇文章中,這篇明確表明不肯謬托知己的文字,我以為卻和逝去的李先生在精神上真正息息相通。
對于一般讀者,《半生為人》可能顯得過于沉重。這本書寫了周郿英之死、趙一凡之死、劉羽之死,也寫了那些仍在路上的人,刻畫了他們滿是蹣跚的步履。讀《穿越世界的旅行》這一篇,已經(jīng)是凌晨。讀到結(jié)尾寫劉羽去世后這一段,我的眼睛流下了淚水。
從八寶山回來的路上,我們都不想說話。許久,曉青說:“人生真短?!?
“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蔽以谛睦锘貞獣郧?。
第二天,收到甘琦的郵件。她說,振開流淚了,買了白色的玫瑰,點了蠟燭,連女兒田田都安靜得不再說話,她知道這個劉伯伯對爸爸很重要……想起振開在《波蘭來客》寫過:“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我流淚是因為想起這兩年我經(jīng)歷過的幾次死別,我流淚是因為想起這兩年和舊友把杯子碰到一起,也太多次聽過“夢破碎的聲音”。我流淚是因為短促人生中,畢竟還有這許多值得珍惜的。莊子說過夢,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又說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之遇。他是否預知到,千年以后時移世遷,有時連說夢都變得很沉重,沉重到讓人潸然淚下。
這個清晨送給你
…………
讀完《半生為人》已是清晨。此時此刻,眼前的這本書和我認識的徐曉正慢慢合而為一。人可以用手掬一捧河水痛飲,但沒人有辦法挽留一條河流,人可以忍受暴風雨瘋狂的抽打,但人該如何承受細雨如注點滴入心的憂愁?有過浪漫夢想粉碎于現(xiàn)實堅壁的失落,承受過生和死火焰般的歷煉,體會過那些刻骨銘心的等待,黯然神傷的離別,這個經(jīng)歷了人生幾乎所有的幸福與不幸的女人,如今佇立在大街上,固執(zhí)地思考生死與存在的意義。我看到在她兩邊,漫滿了急于散去的人流。
推開窗子,外邊這個早晨很燦爛。透過陽臺照進來的陽光很暖,也很弱。桃花、梨花、李花都開得很爛漫,而大朵的白玉蘭已經(jīng)在飄零花瓣。鳥的叫聲涌起得很早,接著是市聲,是出勤上班人的喧鬧。盡管我知道沒有人能夠抓住時間,沒有人能夠在時間上留下永恒的刻度,盡管我知道在追尋意義時,一切都幾近于虛無,我還是提筆寫下此刻的心情,并決定把這個2005年春天的早晨,送給這個小個子的令我尊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