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15 周作人:并非一只沉默的“羔羊”
【人物索引】
周作人(1885~1967)現(xiàn)代散文家,詩人,文學翻譯家。原名柵壽,字星杓,后改名奎緩,自號起孟、啟明(又作豈明)、知堂等,筆名仲密、藥堂、周遐壽等。浙江紹興人,魯迅的二弟。1901年入南京江南水師學堂。1906年東渡日本留學。1911年回國后在紹興任中學英文教員。1917年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五四時期任新潮社主任編輯,參加《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發(fā)表了《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等重要理論文章,并從事散文、新詩創(chuàng)作及譯介外國文學作品。
一度淪為“自由人”
1928、1929這兩年間,對周作人來說,是其寫作欲望甚為低落的時期。據(jù)他自述,近來大懶散,久不寫文字,下筆板滯,甚不自滿意,以至“1929年幾乎全不把筆”,而他的“苦雨齋便也蕭寂得如同古寺一般”。然而,正是在此期間,北方學界面對南、北政權(quán)更迭,以至圍繞北平大學區(qū)的設置引發(fā)一波又一波風潮,紛紜擾攘,久難平息,可謂多事之秋。周作人親歷其事,在與好友江紹原的私札往來中多有議論,其中涉及對所謂北大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的不予認同、人事變遷的取舍態(tài)度以及郁結(jié)于胸的學界派別意識等等。由此可以窺知“改朝換代”之際周作人這類知識分子的微妙處境和彷徨心態(tài)。
1927年夏,奉系勢力入據(jù)北京,強行合組國立九校為“京師大學?!?,致使北京大學在名義上一度不復存在。珍視北大傳統(tǒng)的人們扼腕痛惜,但曾經(jīng)為“五四健將”的周作人卻另有所見:合并國立各校,“我雖未必贊成,覺得這樣辦亦無妨,因我也覺得北大或其他各大學之毀壞殊不甚足惜”。在他看來,北大的光榮傳統(tǒng)乃屬子虛烏有,該校近10年來所從事的幼稚的新文化運動實無功罪可言,胡適諸人高自標榜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殊屬過獎”,不足置信。此語出自曾經(jīng)參與新文化運動且與北大關(guān)系非淺的周作人,不免令人感到困惑,然而在他卻是并非沖動的“冷靜之言”。秉此認知,周作人其后在北平大學區(qū)風潮中與堅持護校的北大學生的立場大相徑庭。不過,可能是為了“少幾點鐘的功課”,周作人未曾接受“京師大學校”發(fā)來的聘書,一度淪為“自由人”,而這恰恰成為他后來蔑視“前恭后倨”的護校學生們的一種心理優(yōu)勢。
一年之后,國民黨的北伐軍進入北京,奉系勢力退往關(guān)外。原北大師生謀求復校,恢復校名??墒请S著北京易名為北平,加之教育行政高層意見不一,“京師大學?!备姆Q“中華大學”,合校體制未作任何變動,北大復校的努力遭受頓挫。出任中華大學校長者為李石曾,此人一向與“現(xiàn)代評論派”不睦,當年為反對教育總長章士釗而力主北大脫離教育部,與周氏兄弟屬于同一營壘。顯然,周作人對李石曾北來出掌校政心存期待:“聞李石公明日可抵上?!胫腥A大學可以漸漸組織起來,惟現(xiàn)代派諸君子似因此有點灰心,無再來北平重整旗鼓之勢?!?/p>
此時的周作人,面對“改朝換代”之際朋友們多已高升,而自身仍為“布衣”的處境竟也處之泰然,所想乃是“回歸”大學實現(xiàn)組建“日本文學系”的夢想;同時又能夠避開筆戰(zhàn)雖過而余怨未消的現(xiàn)代評論派“正人君子們”。稍后他又聞知李石曾校長籌得經(jīng)費50萬,寒假前可無短絀之虞,便愈加露出謹慎的樂觀。
然而,李石曾無視教育界的反對意見,執(zhí)意在北方推行大學區(qū)制,改中華大學為“北平大學”,進而涵蓋平、津、冀、熱(河)四省市,設立北平大學區(qū)。當1928年冬他北上實施這一宏大計劃時,卻遭到原北大學生的武力抵制,引發(fā)一場震動學界的大風潮。
周作人對學生的舉動十分反感,頗有譏議:“北平大學在籌備開門,惟北大學生尚在反對改組,此輩劉哲時代的順民到此刻忽然扛出‘北大光榮’的牌子來要保存整個的北大,未免可笑?!碑攲W生武力護校與強行接收的大學區(qū)當局發(fā)生沖突,進而沖擊李石曾住宅后,周氏更加痛責學生:“此輩以重打趙家樓自豪,其實乃五四精神之敗類,北大前途因此未可樂觀?!?/p>
其實,不論是奉系合并各校,還是李石曾設置北平大學區(qū),在管理體制上,均非忽發(fā)奇想。從民國初年始,即有大學區(qū)的劃分,袁世凱時期制定《教育綱要》,擬分全國為四個大學區(qū),湯化龍任教育總長后,增至六個,范源濂任教育總長時,將全國分為七個大學區(qū),如第一大學區(qū)為直、魯、豫三省,分科大學設在北京。當然此類分區(qū)僅限于籌議,遠未全面實施。不過,1922年間,蔡元培、胡適等曾議及“第一大學區(qū)(北京)國立各校合并”事宜??芍囆写髮W區(qū)制亦非毫無基礎。那么,李石曾何以遭遇如此激烈的反對?這顯然與人事糾葛有關(guān)。
“反李擁蔡”風潮
在此次風潮最激烈之時,周作人曾有一番議論:“反李(石曾)而擁蔡(元培),不知政治上蔡、李本是一派,北平大學辦法亦系蔡在任所時所定,蔡固系五四之首魁,但現(xiàn)在又已提議停止青年運動,不知何以如此為學生所看中也?聞北大護校一派人對于所謂語絲派、猛進派均欲打倒,惟現(xiàn)代派可以擁護,此雖亦是流言,或不無幾分真實?!?/p>
由此看來,人事因素構(gòu)成此次風潮的主因。有一種較為通行的說法,三十年代的教育界,蔡元培的“北大系”和李石曾的“中法系”并立,不時摩擦,此消彼長,而發(fā)端即始自北平大學區(qū)設置前后。實則蔡、李二人在思想、政治、教育諸方面頗多一致或相近,曾長期合作,私誼可稱洽契。不過,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二人身后隱然各存一文人圈,雖大小不同,且時相交迭,然或因意見相左,或由利害所關(guān),齟齬摩擦,蔡、李于此亦難全然置身事外。試行大學區(qū)制,本是蔡、李力主所致,然涉及北方教育權(quán),二人又各有主張,難以協(xié)調(diào)。李石曾得到南京政府中樞護持,雄心萬丈,志在必得,而蔡元培居于少數(shù),退處下風。可是李氏在教育界不甚孚人望,用人偏重留法一派,示人以不廣,胡適對李即一向不大看重,其日記稱:“十年以來,無有一次看得起此人的。”
如此種種,當北大師生探知教育行政高層對設立北平大學區(qū)存在分歧(蔡主張慎重),出現(xiàn)“反李擁蔡”的風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顯然,包括李石曾在內(nèi)的“南京諸公”對蔡元培在北大的精神影響力估計不足。豈止“南京諸公”,身處北方學界的周作人對“北大師生至今尚迷信蔡公”同樣困惑不解,連連稱奇:“惟反李而不反蔡乃一奇,或者蔡公更善于做官可用為說明。”在此,周氏對蔡施以貶意已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