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元年,暮春。
上林苑的栘園林木青翠,鶯飛草長,一匹匹駿馬撒開四蹄,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著,盡情享用著鮮嫩多汁的牧草。這是它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
它們是幸運的,作為上林苑的馬,能享用御廄和上好的糧草,卻不用承擔(dān)血腥的征戰(zhàn)殺伐。唯一被使用的時候,無非是每年的田獵季節(jié),即使那時,也不過作為備用而已。
自從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凱旋,天子六廄——未央、承華、、路軨、騎馬、大廄,便開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馬。如今的宗室貴戚,逢到賽馬射獵,以騎乘腿型修長的大宛馬為上,烏孫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烏孫良馬與中原馬雜交的后代。栘園廄這些平常品種的馬匹,便漸漸被冷落了。
棄置不用,于渴望無拘無束的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對奉職于這里的人來說,就不是什么幸事了。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指望的閑差。
栘園廄的現(xiàn)任長官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看著草場上那些奔走或休憩著的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進(jìn)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里常常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憂郁,整個人仿佛被一塊無形的沉重石塊壓著。
栘園廄的小吏們隱約聽說,他以前是宮里的中郎,如今被打發(fā)到南山腳下這處荒僻馬廄來,看來確實不像會當(dāng)官的人。
此時,他正坐在一截樹樁上,靜靜地仰望著天上那幾只展翅翱翔的獵鷹。
只有在這個時候,隸役們才會在這個沉默的上司眼中發(fā)現(xiàn)一絲偶爾閃過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著那生靈矯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感觸,隱隱感覺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東西——也許是年輕時那點不甘平庸想要奮發(fā)有為的念頭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親跟衛(wèi)大將軍打過仗,封過侯,還做過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員可保舉子弟為郎。父親屢立戰(zhàn)功,先后保舉長子和幼子入宮為郎,唯獨不肯保舉他這個次子。
天子近臣,機會很多,像他們這樣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遷。進(jìn)宮沒過幾年,大哥就做到奉車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騎都尉,秩比二千石,終日隨御駕出入,顯赫鄉(xiāng)里,榮耀不下于父親。只有他,無官無職,庸碌無聞。家中親友往來,勢利一點的干脆對他視而不見,只是忙著巴結(jié)他那兩位前程遠(yuǎn)大的兄弟。
他也曾懇求父親給他一個機會,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只是不想在家吃閑飯。在他內(nèi)心深處,也隱隱希望能有個機會,離開苛刻嚴(yán)厲到讓他窒息的父親,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中去闖出點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