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好，安玲。”我走近主樓的時候碰上了明妮，她向我問好。主樓是金陵女子學院里最大的一座建筑。我倆接著一起朝吳校長在南山宿舍樓的寓所走去，我們?nèi)艘呀?jīng)約好在她那里吃早飯。十一月底的空氣有些凜冽，我能看見周圍人們嘴邊呼出的白氣。一大群野鴨嘎嘎叫著向北飛去，一雙雙翅膀好像一對對小槳在劃動，很快它們就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中了。大塊大塊厚重的烏云，蘊涵著濃濃的雨氣，這也意味著，日本轟炸機今天不會來了，所以，盡管天氣又陰又冷，人們見面卻會打招呼說，“多好的天哪”。一個陰霾的天氣，讓所有的人都心情好了一些。

吳校長在收拾行李，想挑出學校要緊的文件隨身帶走。有幾個教師也在準備離開，可是很多職工無處可去，他們也在忙著，把食物和值錢的東西收藏好。明妮什么東西也沒收拾。作為學院的教務(wù)長，她想留下來。她對我說：“我不怕丟什么，豁出去了。”

吳校長興致勃勃地在等我們。桌上擺著法式面包片，一條黃油在小碟里放著，還有一小瓶果醬和一小罐蛋黃醬。一看到西式早餐，明妮的眼睛發(fā)亮了，驚道：“嗬，每天早上稀粥就鹽水花生我都吃了幾個星期了。你打哪兒弄來的這些好吃的？”

“蔣夫人昨天送我的?！眳切ｉL答道，一邊用指尖正了正眼鏡。她經(jīng)常去見第一夫人，因為她們都受過美國教育——蔣夫人讀的是衛(wèi)斯理學院，吳校長是在密西根大學取得的昆蟲學博士學位。她是蔣夫人當會長的戰(zhàn)時婦女救濟會中的一員，不斷地召集各種大小集會，為國軍和孤兒院等籌集捐款。吳校長年紀不大，已經(jīng)是名人，她是第一位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的中國女性，又是金陵女子學院首屆五位畢業(yè)生之一。一九二八年，民國政府規(guī)定，外國人在華創(chuàng)辦的所有大學和學院，都必須由中國公民來擔任校長，于是她接替了丹尼森夫人，當上了金陵女子學院的校長?！罢堊?，咱們邊吃邊談?！眳切ｉL招呼著我們。她身穿一件黑色絲綢衣服，領(lǐng)口那枚銅紐扣很像一枚大金幣。一雙眼睛明亮動人，顴骨挺高，雖然將近四十歲了，可她看上去還年輕得很，大概是因為她一直沒嫁人，從來沒有小孩子和家務(wù)負擔的原因吧。

我用暖瓶里的開水沖了三杯奶粉，給吳校長和明妮一人一杯。

“謝謝。”明妮邊說邊在面包片上抹上一層薄薄的果醬和蛋黃醬，咬了一口?！班?，真好吃！要是有加火腿、奶酪和蘑菇的黃油炒蛋就好了?！彼膰Z略帶口音?！罢嫦氤砸活D中西部的豐盛早餐啊?！?/p>

“我也是，”吳校長說，“好想吃熏咸肉?！?/p>

我們都笑了。我喝了一口熱奶，味道濃香，有點兒甜。真想省下來給我那兩歲的外孫帆帆喝。

我們學校在紐約的董事會剛剛來了指示，要吳校長也跟著最近遷往成都的學校一起到西南大后方去，而明妮·魏特林，按照她自己要求的，作為代理校長留守南京。吳校長要我也留在這里，協(xié)助明妮管理學校，我答應(yīng)了。我們?nèi)诵枰煤蒙塘恳幌卤Ｗo校園的各種計劃。學校保險柜里的貴重物品都放進了一個大皮箱，回頭送到美國大使館去。我們擔心這些東西會遭到軍隊的搶劫，那些大兵軍紀很差，到了潰敗和急眼的時候，就更是無法無天了。

“我聽說，大使館馬上要撤退到班乃號上去。”明妮說的班乃號是美國的一艘炮艇。

“沒關(guān)系，”吳校長搖了搖她的牛奶，喝了一口說，“我們的東西交給他們保管會比較安全。”

“咱們的現(xiàn)金藏在哪里好呢？”我問她。

我們都明白，很快就沒有銀行會開門了，而且會發(fā)生全面的物資短缺。吳校長微微一笑，建議我們只留一百元在保險柜里，其余的四千多元，藏在只有我和明妮知道的幾個不同地方。

明妮問我：“丹尼森夫人的銀器也在保險柜里嗎？”

“是的，我們把它們放哪兒呢？”我說。

“是很貴重的銀器嗎？”吳校長問。

“我不知道?！蔽覔u搖頭。

“那是她嫁妝的一部分，”明妮回答說，“很精致的一套，大概值四百元?！?/p>

“把它放進箱子里。”校長說。

明妮簡要地對我們介紹了一下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所進行的工作。這個難民救濟會，是由一些在南京的外國人建立的，他們不顧自己國家大使館的催促，不肯撤離。位于南京市中心的安全區(qū)占地近四平方公里，曾是外國大使館、領(lǐng)事館和一些教會學校最密集的區(qū)域，現(xiàn)在這塊地方將變成一個中立區(qū)，為非戰(zhàn)斗人員提供庇護。當時的中國政府支持這些外國人的努力，向他們提供了八萬元現(xiàn)款和四十五噸大米和面粉，用以建立難民營。感謝老天，長江流域今年的大米收成很好，所以南京城里大米充足。不過，車輛卻非常短缺，經(jīng)常被軍隊隨便征用，中立區(qū)雖有配給的糧食，卻沒有足夠的交通工具來運輸。如果不是委員會的干預，一些撤退的部隊還差點兒將儲存在下關(guān)江岸附近的數(shù)百噸大米付之一炬。蔣委員長自己也掏出十萬元給委員會，不過到這時剛送來四萬。委員會通過美國大使館和日本當局交涉過，但日本方面沒有直接對中立區(qū)作出承諾，只是說，皇軍將“在與其戰(zhàn)事需要不沖突的前提下，盡量尊重安全區(qū)的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