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分鐘他就死了。我認(rèn)識這個瘦小的圖書館員的圓臉，聽說他脾氣暴躁，不過我心里從來沒多想過他。

明妮和我把四百難民交給喬治·費奇之后，就返身回學(xué)校。她一路走得有些氣喘，腳步沉重卻堅定。

“我不明白為什么上帝讓我們中國人承受這些暴行？”我說。“我們做了什么，要遭受這樣的報應(yīng)？上帝為什么不懲罰那些毫無人性的人們？”就在那天早上，我聽說我的一個侄子，我堂兄弟十七歲的兒子，昨天晚上被日本兵抓走了。他的父母心急如焚，但是不敢走出去找他。

“上帝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事，而我們難以理解?！泵髂菡f著，但并不是信心十足。

我們古老的城市，以她的美麗和燦爛文化著稱，一夜之間變成了地獄，仿佛被上帝拋棄了一般。我禁不住想，會有什么樣的報應(yīng)在等著那些殘酷無情的日本兵乃至他們的家人。我可以肯定，沒有人可以像他們這樣殘忍地對待他人，而永遠(yuǎn)不會遭到懲罰的。

那天夜里，瑟爾·貝德士和普萊默·米爾士分別住在我們的宿舍主樓和藝術(shù)樓，而路易斯·斯邁思和路海一起待在門房里。臨睡覺時，個子高大的普萊默又一次流淚和詛咒起來，他那下巴寬寬的臉扭曲著，頭發(fā)都被汗水打濕了。今天早上，美國傳教士們接受了一千三百名中國士兵的繳械，答應(yīng)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普萊默徒勞地阻止日本兵從警察局里把這些士兵抓走，曾兩次被槍托打在胸上，這會兒胸疼得厲害。那些可憐的人們?nèi)勘煌献?，下午就全部處決了。五十名保衛(wèi)安全區(qū)的警察也被抓起來，也被槍斃了，因為他們讓中國士兵進(jìn)入了中立區(qū)。校園里住進(jìn)來三個美國人，讓我們多了些安全感。明妮和婁小姐一起，住在練習(xí)館，那座樓離最近的一座樓有將近二百米遠(yuǎn)，在校園東南角上。我負(fù)責(zé)主樓。學(xué)校的兩名警察仍在巡邏，但是都改穿了便裝。還有一位打更老人，手提著燈籠，也在整夜巡視。

第二天，日本人繼續(xù)在城中搶劫、放火、亂逮男人、強(qiáng)奸婦女。所幸金陵學(xué)院里還算平安無事，只是一大早從街對面的那所房子來了一個日本兵，帶著四個苦力，砰砰地丟下兩麻袋大米。我們很高興，日本人總算讓我們這個難民營食用那屋里的糧食，而不是要我們花錢去買。馬吉負(fù)責(zé)的難民營，就被一群日本兵扣住配額糧食，然后“以折扣價”賣給他們的粥場——兩元錢買五十斤一袋的面粉，五元錢買一百八十斤一袋的大米。

天亮以后，更多的難民來到金陵學(xué)院。盡管所有樓內(nèi)都已經(jīng)住滿，我們還是收下了他們，現(xiàn)在，新來的人們除了一個安身之地，再別無所求。他們大多就躺在草地上或操場上?？粗車碾y民，明妮說，她更加確信我倆留守金陵的決定是正確的。我也這么感覺。腦海里再一次響起主的話：“權(quán)力和榮耀全是你的?！边@話現(xiàn)在對我似乎有了新的含義，就像一個承諾。

我背誦了那一句，明妮嚴(yán)肅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下午茹蓮來報告，說有日本兵進(jìn)了南山宿舍樓。明妮、大劉和我立刻趕往那里，我們穿過一片竹林，抄了條近路。我們剛走進(jìn)樓，就聽見從左側(cè)餐廳里傳來大笑聲。三個日本兵正坐在一張桌子前喝蘋果汁，從一個七斤大桶里直接往外舀蜜餞吃。他們身邊的食品室，掛鎖給砸壞了，門大敞著。明妮上前大聲呵斥，“你們不可以這樣！”

不知怎的，他們?nèi)颊酒饋?，向門外逃去，手里還拿著果汁瓶子和兩個花布包袱，好像是受到了驚嚇。一出大門，他們就轉(zhuǎn)身向東，匆忙逃走了，他們小腿上都裹著綁腿。

我正納悶?zāi)莾蓚€包袱里裹著什么，明妮說：“他們好像還是孩子，知道自己做錯事了?！?/p>

“有些日本兵確實很年輕?！贝髣⒄f，用指頭把眼鏡往上推了推。他看上去十分疲憊，這些天來都失眠，經(jīng)常喊頭疼。

“你們覺得他們是肚子餓嗎？”我問他倆。

“可能是的?！彼卮?。

“我不介意他們來吃點兒喝點兒東西，但是他們必須事先告訴我們?！泵髂菡f。

大劉搖了搖頭發(fā)濃密的腦袋，好像是對自己說，“他們是真的喜歡美國人的聚餐食品?！?/p>

明妮咯咯地笑了。我喜歡大劉，因為除了穩(wěn)健冷靜，他還有幽默感。有時候，他說出來好笑的話，自己并不覺得——這就更有冷面幽默的效果了。我們上樓去，發(fā)現(xiàn)一間小儲藏室的門半開著。里邊有幾個箱子被割破或拉開了，箱里的東西都被翻過，女人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其中有一個箱子是丹尼森夫人的，還有一個是生物老師唐娜·塞耶的，她現(xiàn)在人在上海，根本沒辦法弄清楚什么東西被偷了。我們合上箱子，把它們放在放手紙的大書架后邊，四個沒被翻過的箱子旁邊。我們在那里看見吳校長的涂漆豬皮箱子也被打開了，里邊東西都翻了出來，但我們同樣弄不清什么東西被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