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身后有低微的哽咽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你怕什么?”我沉下臉來,目光緩緩掃過身后戎裝仗劍的護衛(wèi)們,向玉秀沉聲道,“這里沒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舍生忘死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p>
身后眾侍衛(wèi)盡皆動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p>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拼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p>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頓時有幾分了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拼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zhèn)定。
眼前隱隱浮現(xiàn)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zhàn)士,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p>
我的話音未落,南面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其聲沖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戰(zhàn)鼓齊擂,鼓聲動地,滾滾而來,聲勢之間殺氣震天。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按事先約定,擂響戰(zhàn)鼓,吹起號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我站在高臺之上,一時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王妃你聽!那是什么?那頭怎么樣了?”
我緊抿了唇不敢開口,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幸。
半炷香時間的等待,漫長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報——”
一名侍衛(wèi)飛奔上來,“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面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玉秀跳起來,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身后眾侍衛(wèi)歡聲雷動,振奮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預備馬車入城?!蔽液c頭,強抑心中激動,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我轉身仰望天空,閉上眼,在心中重復玉秀方才的話,恨不得立時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龐癸趕回行館時,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沖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是屬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注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屬下身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p>
我一怔,心下悵然,忽而回過神來,“那么,若是跟隨于我呢?”
“但憑王妃驅策!”龐癸抬頭,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
望著龐癸和他身后黑壓壓跪倒一地的暗人,這一刻我猛然驚覺——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
只在一念之間,似有強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將心底慢慢變得堅硬。
馬車和隨行侍衛(wèi)穿過城中,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
全城已經(jīng)戒備森嚴,經(jīng)此一場變亂,暉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戶紛紛席卷細軟出城躲避,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則急于屯糧儲物,以防再起戰(zhàn)禍。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一夜之間變得滿目蒼涼。
我放下垂簾,不忍再看。
馬車到達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zhàn)的慘烈。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卻不見一個仆從婢女,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當時每逢節(jié)令宴飲,總少不了諸人的逢迎。我所過之處,眾人皆俯首斂息,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然而此時此地,一切已然迥異。
宋懷恩戰(zhàn)甲未卸,臂上傷處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滿血絲,依然意氣飛揚。
他簡略將戰(zhàn)況一一稟來,對其間慘烈只字不提,只說吳謙倉皇出逃,混入亂軍之中,被他親手射死。謇寧王那邊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暫且不見動靜。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也暗自焦慮,當著暉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動聲色。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其一,穩(wěn)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其二,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抵御謇寧王大軍;其三,儲備糧草,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問及宋懷恩,卻見他面色遲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內(nèi)堂,蹙眉看向宋懷恩。
他低聲道:“牟統(tǒng)領正在吳夫人房中。”
我將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聽他說:“吳謙死訊傳回之后,吳夫人便自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