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沈佑書原本先要去學(xué)校實習(xí)半學(xué)期，可是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報名參加了志愿軍。

江淑葦聽到這個消息時，覺得自己心突地裂開了一個缺口，好像有什么東西直朝她心底里墜了下去，許久才聽到輕微的、遠(yuǎn)遠(yuǎn)的撲通一聲。

周末回到家，淑葦也不知該怎樣問沈佑書為什么要這樣做。

佑書看淑葦?shù)哪樕杂X把這個女孩子得罪得那么重了，更加地局促無措。

兩個人一樣的心腸，卻錯了勁，落得反倒遠(yuǎn)了起來，淑葦晚間趴在窗前，看向佑書的那個小窗口，那里卻很快地滅了燈，漆黑一片。淑葦回身差點撞到佑書媽，佑書媽說：“淑葦，我曉得你心里不好受，國家正是用得著年輕人的時候，我們都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沒有人想走回頭的路再過一次民不聊生的日子。佑書和千千萬萬有志青年一樣，為國效力，為貧苦的人保衛(wèi)這來之不易的平安幸福，他做得是對的。另外，淑葦，佑書還有佑書的一分心思，你若不問，他一輩子也不會說，我的小孩我最了解?！?/p>

淑葦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抬腳跑出門去，卻見沈佑書站在墻角那一株冬日里只余枯枝敗葉的薔薇架下，好像已經(jīng)站了許久。

院子里太黑，淑葦不大能看得清佑書的面目，只聽得他說：“江淑葦，你知道嗎？多年以前，我父親也只比我現(xiàn)在大個幾歲，就有了哥哥和我，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小，抗戰(zhàn)爆發(fā)了，父親投筆從戎，參加抗日。江淑葦，我父親不是國民黨軍隊中的敗類，他手上并沒有共產(chǎn)黨人的血，他是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上的，我一直覺得，父親也是為國捐軀的。我是他的兒子，我要以我的行動來替父親正名，我們父子，都是可以為了國家灑一腔熱血的。”

淑葦突地打斷他的話，“佑書，無論如何，你要回來?！?/p>

黑暗里淑葦聽得佑書輕輕地笑了一笑說：“自然，一定的。淑葦，共產(chǎn)黨是仁義之師，現(xiàn)在平民的日子好過起來，有地方可以講理，有了為老百姓謀利益的官員，等著吧淑葦，也許有一天，我們都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手里有積蓄，身后有房舍，階前有花，廊下有樹，甚至還可以家家用上那種自來水，家家有無線電聽。那個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一個學(xué)校教書，最好是那種郊區(qū)的小學(xué)，我們像行知先生那樣，為農(nóng)家子弟傳授知識，教他們有理想，有抱負(fù)，做一個于家于國都有用的人。那時候，一切都會好的?！?/p>

淑葦嘆了一聲說：“那個時候你成了英雄了，說不定，會做了很大的官，有了更加廣闊的天地了?！?/p>

月穿過了云層，清輝一點點染上了石階，院子這一角微亮起來，“不會的?！庇訒f，“永遠(yuǎn)也不會?！闭f著他咧開嘴笑起來，他上面的一顆犬齒是上一回搭那個披屋時在墻角磕掉了小半個，使得他像個長牙中的孩子，淑葦在微光里也微笑起來，為著佑書的笑，為著他缺掉的一點兒牙，也為著他剛才說話時說到的“我們”。

佑書接著說：“也許，我殘了，缺胳膊或是斷腿，或是少了半邊耳朵，雙目失明......”

淑葦沒有等他說完，“那都不要緊啊，只要你回來。沈佑書，你要回來?！?/p>

“好?。∧蔷驼f定了，一定回來?！庇訒坏赜肘钼跗饋恚敖缛?，如果，我給你寫信，你會不會看？”

“我會。”

“看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標(biāo)點，還有每一塊你未及填滿的我絕不會忽略的空白?！?/p>

雖然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淑葦還是沒有料到離別來得這樣快。

僅不到兩天的時間，佑書就要開赴前線了。連小育寶都感受到了離別的傷痛，整天像個尾巴似的黏在佑書的身后，一看到佑書有空，便張了胳膊叫 “抱抱”。他們的腦袋挨在一起，育寶抱緊佑書的脖子，在他的短短頭發(fā)上啃了一口，佑書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屬牛的寶貝，拿人的腦袋當(dāng)青草呢！

到出發(fā)的那一天，淑葦一夜都沒能睡著，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聽得窗玻璃上輕輕地扣擊的聲音。

淑葦從地鋪上起來，走到窗前，看見穿著軍裝的沈佑書。

窗玻璃上落著清晨濕重的水汽，佑書在那一片水汽上寫下：再見。

淑葦在玻璃的這一邊把手掌捂在那兩個字上，手上的暖意把水汽融了，那兩個字慢慢地醞開來，筆畫里畫出一道一道的水滴墜下來，眼淚似的。

佑書慢慢地也把手蓋在那兩個字上，他們現(xiàn)在手貼著手，只隔了一道被體溫暖得溫溫的玻璃。

淑葦突然開了窗，倒把佑書嚇了一跳，淑葦朝佑書的手里飛快地塞了一樣?xùn)|西。

佑書展開手來看，是那顆小金花生，上頭一個“葦”字，年代久了，略有點模糊。

淑葦和佑書媽去火車站送沈佑書。

淑葦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多的人，一車皮一車皮的，全是年輕的面孔、軍服、背包、水壺，更多更多送行的人、眼淚、叫喊、歡呼與口號聲，大喇叭里的歌聲樂聲，像是半空里飄浮著一股最最熱烈的氣息，天空都在這一片熱烈中微微地顫抖。

許多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與自己的同學(xué)或是朋友告別，塞給要遠(yuǎn)離的人一本本的筆記本與一支支的自來水筆。在這樣熱情的當(dāng)口，他們甚至忘記了羞澀，女孩子們勇敢地?fù)肀е麄兇┲娧b的朋友或是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