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很久的陰雨天氣終于姍姍來遲。
窗外是嘩嘩的雨聲,樹葉子在五月的雨水里墨綠墨綠,教室里的秩序有些散漫。
“最討厭劉老師了?!崩顜r兵湊過來跟她嘀咕。
子言心底有同樣的抱怨,好不容易盼來的體育課因為下雨改在教室自由活動,家住學校宿舍區(qū)的劉老師于是提來一麻袋花生,吩咐大家給她剝花生。
“把你的那份給我,我?guī)湍銊儼伞!弊友钥创┧男乃肌?/p>
李巖兵嘿嘿笑著拍拍她的肩,“也就剩你一個女生肯幫我忙?!彼慌?,“其余的,都跑林堯那里去了?!?/p>
她順著李巖兵揶揄的眼神回頭一看,林堯的座位四周圍滿了女生,正說說笑笑幫他剝花生,連帶林堯的同桌也沾了光,面前只剩一堆花生殼。而林堯本人正和另外幾個男生在講臺前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干什么。
真是世風日下!子言扶著額頭,忽然有種惡作劇的心思,于是扭頭沖林堯座位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陶老師來啦!”
這聲音又清脆又清楚,在嗡嗡嚶嚶的教室上空乍然響起,像打了一道雷。每個人都本能地向教室門口望去,離開座位的人慌張四散,急著跑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霎時炸開了鍋一般人聲鼎沸。
有人尖叫,有人跌倒,地上滿是花生殼的碎片,子言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制造的混亂場面。慌亂中不知是誰被誰狠狠一推,有人腳步踉蹌,背朝著她的方向跌倒下來,子言躲閃不及,被來人一屁股坐在了大腿上。
有什么暖流翻攪起來,被加熱得咕嘟咕嘟直冒水泡,溫暖的血氣從腳底一直沖進了腦袋,滿教室仿佛都是不知名清甜的香氣,夏天的氣息從未這樣貼近。
子言相信自己的整張臉一定紅得很徹底:那個舒舒服服坐在她大腿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討厭鬼林堯!
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林堯的右手正撐在課桌上,只是,不巧的是,手掌正好覆蓋在沈子言同學的手背上。那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林堯好像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坐在她腿上一動沒動。他扭過臉來看她,他的長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樣,微微顫了一下,嘴唇抿起來,一臉平靜的模樣。
只有那么三秒鐘,他的面龐在她眼前無限放大,眼神清澈見底,像投射入深海的太陽,溫暖而透明;修長而干凈的指尖輕覆著她的手指,手心柔軟干燥,漸漸傳遞過一點熱意,燙得子言幾乎要燒灼起來。
在無限漫長又無限短暫的三秒鐘里,子言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所措,腦??瞻滓黄?,直到幾個頑皮的男生在一旁吹起口哨才如夢初醒。
耳邊不知是誰率先發(fā)出了笑聲,伴隨著尖利的口哨聲,教室里的氣氛一時之間沸反盈天,比剛才的混亂還要喧囂嘈雜。這個小插曲雖然短得像蒙太奇電影回放鏡頭,但由于事件中的男主角是林堯,因而變得分外引人矚目。
子言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臉在幸災樂禍的哄笑聲和口哨聲里慢慢漲成了豬肝色,林堯好像才終于反應過來的樣子,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一句道歉都沒有,便毫不客氣地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揚長而去。
子言嘴唇哆嗦著,渾身發(fā)著抖,好半天都擠不出一個字。
空氣里還彌漫著濃郁的花生香,桌上地下散著花生殼及紅紅的花生衣,宛如臺風過境般狼藉。
這是有生以來最丟臉的一天!像這樣丟臉和出洋相的情形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受挫的程度好比拿破侖遭遇滑鐵盧戰(zhàn)役般不可收拾,如果不是礙于面子,她早就當場號啕大哭了。
“這個沒有禮貌的家伙,我一定要報復!”子言惡狠狠咬著牙,用鉛筆胡亂在作業(yè)本上戳著“以牙還牙”四個大字。她會的成語不少,對寓意不太好的那種成語尤其擅長,這段時間以來幾乎一股腦兒地全用在了林堯身上。
林堯事后沒有任何道歉的言行,令這個梁子結得很順理成章。林堯的名字從此變成了一個雷區(qū),提不得、碰不得,一觸就要火星四濺。哪怕親近如小蓓和李巖兵,也開始輕易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林堯。
這件事還給她留下了不小的后遺癥:從此她不再吃花生,包括所有的花生制品,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多味花生突然就在沈子言小朋友的面前絕了跡。這點令父母非常納悶,以至于她不得不解釋說,吃了花生肚子會痛。這話倒不全是借口,她是真的會痛——氣得胃痛。
她和林堯的關系本來就近似于無,在她刻意疏遠之后,就更稀薄得仿若空氣,透明得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事實上兩人的交集并不多,為了躲避每天早晨踏進校門時被身在少先隊紀律巡查中隊的林堯行注目禮,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子言甚至習慣了不走正門,寧愿打校門邊的一排鐵柵欄上翻跳進學校。好在她身高腿長,翻越這些柵欄也并不怎么費力。
她只失誤過一回。
“啊,沈子言!”在攀越柵欄時被人這樣驚呼著叫一聲,是很容易手抖心慌的,褲腿被柵欄掛住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叫她的是班上的文娛委員鄭蘋蘋。
子言有些氣急敗壞地回頭。
鄭蘋蘋穿著件碎花的喬其紗短裙,整齊的劉海下是一雙瞪得過分大的圓眼睛,蝴蝶結的頭箍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搶眼。她站在林堯的身邊,那個人依然穿著整潔的白襯衫,袖口松松地挽起,右臂上掛著醒目的兩道杠標志。他正遠遠地看著她,臉上雖然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嘴角卻似笑非笑地微微翹起來,仿佛覺得很有趣。
這笑容雖然沒有包含什么幸災樂禍的意味,但是顯然將子言眼下的狼狽放大了數(shù)倍。她恨恨地用力一抬腿,就聽見“嘶”的一聲輕響,是布料撕裂的聲音。
于是整整一個上午,子言都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唯恐被人看見長褲上被鉤破的那個大洞。
這個林堯,簡直就是上天有意派來與她為難的克星!子言捂著臉欲哭無淚,除了期末考試一比高下,她再也想不出能挽回顏面的機會。
六月的天氣叫人汗流浹背,教室窗外的大樹上,蟬鳴聒噪。
四年級的期末考試終于在她的翹首期盼中來臨。
子言以語文100、數(shù)學99的成績結束了四年級的最后一個學期,毫無疑問地又贏得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父親買了一副嶄新的跳棋當做獎勵送給她,她卻一直在跟自己生著悶氣。
也許這世上真有沈子言無法超越的人,但是無論如何,子言都不希望那個人會是林堯。
然而結局就是那樣殘酷,林堯的雙百分令子言先前的期待與努力全部落了空,整個暑假,她都沉浸在無邊的失望與懊惱之中,這種沮喪的情緒一直蔓延到新學期開始。
不是冤家不聚頭
五年級的教學樓坐落在學校風景最好的一隅,簇新的樓房前有大片的水塘,夏天開滿了荷花,紅的、粉的、白的交錯,爭先恐后地從水面冒出來,像極了一張張孩兒的臉,團團地笑著、鬧著,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