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完袁偉時先生后,我流連在中山大學校園里,最想瞻仰陳寅恪先生的故居。遺憾的是,故居正在修繕,不對外開放。我圍繞著故居轉了一圈,悻悻離去。
陳寅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峰,其學問汪洋恣肆,令后人高山仰止。其晚年的榮辱遭際,尤令后人扼腕嘆息。
1927年6月,一代大師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云:“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p>
晚年的陳寅恪所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不是文化“衰落之時”,而是文化“毀滅之時”。因此,陳先生“所受之苦痛”更甚。如他的詩句“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沉痛至極,憂憤至極。他晚年的所思所想都融化在他的詩詞文稿里,隱晦曲折,幾乎無人能懂。倒是在海外,年輕學者余英時的文章《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書后》得到陳寅恪 “作者知我”的評語。
海天萬里,緣鏗一面,為什么余英時能夠讀懂陳寅恪的心思?作為錢穆先生的弟子,余英時掌握了中國文化的密碼。余英時先生曾自陳:“通過陳寅恪,我進入了古人思想、情感、價值、意欲等交織而成的精神世界,因而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及其流變獲得了較親切的認識?!?/p>
但是余英時先生并沒有沉迷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而是在會通古今中西之后,在更高的層次上對中國文化進行了定位。2006年他在“約翰·克魯格終身成就獎”頒獎儀式上說:“如果歷史可為指引,則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對基本價值似乎存在很多重疊的共識,畢竟中國的‘道’講的就是承認人類共通的價值和人類尊嚴。如今我更堅信,一旦中國文化回歸到主流之‘道’,中國對抗西方的大問題也將終結?!?/p>
“約翰·克魯格終身成就獎”素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之稱,余英時是首位獲得該獎的華人學者。辛亥革命的系列訪談,當然不能少了余先生。
非常遺憾,余先生遠在美國普林斯頓,我只好通過電話采訪。雖然不能見面,但是從聲音里就能夠感受到,電話那端是一個溫文儒雅的長者。他思路清晰,頗多警醒之語,隨口引用的一副對聯(lián)更是妙絕:
江山是老子打來,誰讓你開口民主,閉口民主;
天下由本黨坐定,且看我一槍殺人,兩槍殺人。
“這副對聯(lián)是國民黨時代左派人士罵國民黨的”,余先生感慨地說,“好對聯(lián)啊,到現(xiàn)在我還記憶猶新?!?/p>
對于中國的現(xiàn)實,余先生也有深刻的觀察。他說:“我承認,現(xiàn)在大陸的經(jīng)濟實力在增強。但是,是不是一個文明大國,要比文化,要比藝術,要比科學,比人文研究。并不是有錢了,就能夠成為現(xiàn)代國家。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并不等于紳士?!?/p>
在喧嘩浮躁的大陸,如此清醒的警世之語,有多少人愿意說,又有多少人愿意聽呢?
回首辛亥革命,重建價值觀念
“滿洲黨”不改革,就逼出一個辛亥革命來
馬國川:在辛亥革命之前,清王朝也在進行改革,試圖挽救危局。學界把清末改革稱為“清末新政”。近年來,大陸學界對于清末新政不再完全否定,而是評價較高。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您怎么評價清末新政呢?
余英時:所謂“新政”主要是指清王朝做的一些改革,這種改革從洋務運動就開始了,但是沒有觸及體制,真正的新政是戊戌變法。戊戌變法第一次提出來改造“君主專制”體制,實現(xiàn)“君主立憲”,這才是改到了體制的關鍵。
戊戌變法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當時人非常興奮。資料表明,當時知識界對世界、對西方有了解的人士都覺得,這是唯一一條可以避免危機的道路。兩種勢力促成了戊戌變法。除了利用《公羊春秋》“托古改制”的康梁等人,部分地方巡撫也是改革力量,如湖南巡撫陳寶箴等。歷史學家陳寅恪講得很清楚,清朝末年的另外一個改革并不是講《公羊春秋》之類的意識形態(tài),而是實務要改革,不改革中國就存在不下去。
遺憾的是,機會丟掉了,原因就是權力斗爭。慈禧太后在咸豐死后掌握朝廷實權,同治死后以年幼的光緒來繼承皇位,繼續(xù)控制權力。隨著光緒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兩個人的權力沖突發(fā)生了。當然,光緒沒有奪權的想法,他主要是怕亡國,認為列強瓜分的危險就在眼前,“瓜分豆剖,漸露機芽”,所以迫切要改革。如果按照光緒的想法改革,勢必要把慈禧太后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