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盡管生活困苦，但在同學(xué)眼里，黃怒波是個極愛干凈的人。他總穿著一套洗得特白的黃色軍裝，戴著黃帽子、背著黃書包——這是他父親留下的軍裝。雖然總穿著這么一套黃軍裝，但他的同桌和麗麗從不覺得他家困難，因為黃怒波很干凈，打小都不是臟兮兮的孩子，不像有些男生，湊近就聞到難聞的氣味——雖然黃怒波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但他從沒有把自己當成豬狗不如的人過活。

他沒有放縱自己在爛泥里躺一輩子。他喜歡讀書、寫詩。小學(xué)到高中，他一直是拼命地看書。他媽媽不讓他看，他就搭個梯子爬上房頂，再把梯子抽上來，坐在房頂上如饑似渴地看書。他還在路燈下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過路的人把他搖醒。

在插隊前，能看的中外名著黃怒波都看了，《西游記》、《家春秋》、《安娜·卡列尼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一個《金瓶梅》沒看。他不僅借書看，還翻窗進圖書館偷書看。他給他的伙伴們講述書中的故事，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保爾·柯察金的話。他少年時的伙伴、現(xiàn)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水利廳工作的魏興還記得，當年黃怒波愛講《魯賓遜漂流記》，他向往那種四海為家、無拘無束的生活。當知青的時候，他每晚點著煤油燈讀《反杜林論》、《資本論》，油煙熏得鼻子黑糊糊的。

他開始學(xué)寫詩，深受蘇聯(lián)詩歌的影響，尤其是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十三歲那年，他在《寧夏日報》發(fā)表了第一首詩。但是學(xué)校在展覽的時候，把他的名字給摳掉了，因為他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子女。

當時，文學(xué)向他展現(xiàn)了另一個美好的世界：普希金、泰戈爾的東西怎么這么美??？“野蠻的環(huán)境給了我野性，人類文學(xué)的精華熏陶了我內(nèi)心儒雅的一面?！秉S怒波說。他整天都在幻想，插隊的時候也不斷地寫詩，發(fā)表在《寧夏日報》上。他夢想著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讀書。這段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成為他命運轉(zhuǎn)折的助推力。

黃怒波至今保持著寫詩的愛好，在企業(yè)家與詩人的雙重身份之間游走。他不用電腦，在一個本子手寫，靈感來時，一口氣寫下去，如狂馬在奔，不可遏制。他的詩人朋友歐陽江河認為詩歌是幫助黃怒波凈化心靈的。

十八歲的時候，高中畢業(yè)的黃怒波面臨著前途的抉擇，他懷著命運何去何從的迷茫，騎了兩個小時的自行車來到黃河邊上，這將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天下黃河富寧夏。黃河從青海巴顏喀拉山上的涓涓細流，在青藏高原的崇山峻嶺之間裹挾著泥沙奔流向北，一過青銅峽，奔騰咆哮的黃河在一馬平川的銀川平原上緩下了步伐，舒緩地流淌著，如脫韁的野馬套上了轡頭。2010年3月27日，我隨同黃怒波一行來到離銀川城三十公里的黃河邊上。遠遠看去，河道彎彎曲曲，渾濁的黃色河水遠遠看去是靜止的，兩岸是綠色的田野。走近一看，黃河正值枯水期，河面約有三四百米寬，波浪起伏不大。黃怒波說，四十年前，黃河比這寬多了，兩岸荒無人煙。無邊無際的荒涼里，是浩浩湯湯的黃河水鋪天蓋地，充斥于天地間。這讓十八歲的黃怒波恐懼。那時候他還叫作黃玉平，飽受歧視與屈辱。黃河讓他恐懼，又讓他歡喜地享受著孤獨。他看著浪濤不停地拍打著河岸，一個浪頭蓋過來、又一個浪頭蓋過來，堤岸的黃土一點一點地崩塌。堅韌的波浪一米一米地蠶食著堤岸，這讓內(nèi)心充滿迷茫、不知命運何去何從的少年深受觸動，“我這一輩子，要像黃河的憤怒波濤一樣，永不停息?！豹?/p>

“我要去插隊當知青，我要和過去的生活訣別。我不是一個平靜的人，我要憤怒。”他決意將自己的名字改成黃怒波，這個新名字后來伴隨了他數(shù)十年。少年黃玉平永遠地留在黃河邊上，有著新名字的少年期冀著受盡屈辱與歧視的黑暗過往被黃河憤怒的波濤撕得粉碎。他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黃怒波下鄉(xiāng)插隊前告訴涂老師:“我要憤怒?！蓖坷蠋熢谂R別前送了他一床毯子和一個枕頭。

下放到寧夏銀川最窮的地區(qū)通貴鄉(xiāng)后，黃怒波曾打算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斑@是無可選擇的無奈。”當年與他同是知青的允女士說。黃怒波相當堅忍，他們這批知青一天要求挖四段溝渠，很多人挖個一兩段就不行了，黃怒波能堅持到第三段，“雖然他力氣不行，但有股不服輸?shù)膭拧！睂幭亩斓脑绯亢芾?，夸張一點說撒泡尿都會馬上被凍成柱子，但黃怒波每天三更半夜爬起來套車，往田里運糞。后來他被任命為大隊會計，老會計不肯教他打算盤。窩在被子里哭過后，黃怒波很快就自己學(xué)會上手了，變成別人報賬，他雙手打算盤。

他扎實肯干，又沒有城里人的清高勁兒，很快和當?shù)剞r(nóng)民打成一片。不到三個月，他就入了團。后來做了公社團委副書記，成了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知青標兵。他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寧夏日報》上、電臺廣播里。黃怒波18歲的時候大隊發(fā)展他入黨，上面有異議，說他是反革命分子后代。大隊書記急了，與那些人爭了起來：把他捧成標兵的是你們，不讓他入黨的也是你們。最后，黃怒波以改造好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子女身份入了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