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不少有關潘石屹和張欣的文章。人們在關注張欣的“海龜”身份、國際化視野的同時，常常把潘石屹描繪為來自黃土高原的“土鱉”。在鮮明的對比里，“土”所聯(lián)想到的落后、小農意識等負面涵義被凸顯出來。而“土”的本義，千萬年積累起來的厚重、沉穩(wěn)的形象卻被淡化了。

張欣這樣形容生意場上的潘石屹:“有的人個子看起來很威猛，其實很害怕挑戰(zhàn)。潘石屹剛好相反，個子不高，態(tài)度很謙和，但他總是敢于接受新的挑戰(zhàn)，膽子很大，原創(chuàng)性很高?！闭f到這，她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攤開雙手哈哈大笑。

在她眼里，潘石屹“最難得的是，他是個很有原創(chuàng)性的人。這可能和他在大西北的大山里長大，沒有在城里鬧哄哄的煩囂有關?！睆埿勒J識潘石屹的第一天，同時也認識了王功權、馮侖。她覺得王功權有詩人氣質，馮侖有哲學家氣質?？膳耸僭谒麄冎惺亲钣性瓌?chuàng)精神的，他的想法一定是他自己想的，不是從某一篇文章學來的。

張欣說:“我以前是比較西方的傳統(tǒng)思維，潘石屹給我打開了一個原創(chuàng)性的思維方式，不要受西方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約束。打破中國傳統(tǒng)思維的愿望大家都有，但同時打破西方傳統(tǒng)思維的束縛，是潘石屹給我的啟發(fā)?！?/p>

在中國文化里，“土”是根，是“厚德載物”，是家族綿延百年的精神氣的載體。這種精神氣隱埋于生活的點滴細節(jié)、在一言一行的潛移默化中傳承下來。不管是大富大貴，還是家貧如洗，在家族大起大落的命運里，在國家動蕩飄搖的歷史里，這種精神氣在苦難的拷打中一遍又一遍地夯實，是家族扎根厚重黃土不倒的根本。

潘家祖上在天水一帶是讀書人家，也算富過。曾經(jīng)拿著鐵棒呼趕野狼的潘詩麟告訴我:〖DK〗“我太爺爺是讀書人；我爺爺是秀才；我父親上過黃埔軍校，當過團長；我考上了大學；潘石屹也上過大學。我們家是讀書人家，沒有斷代，傳承下來了?！豹?/p>

潘詩麟父親，即潘石屹爺爺上個世紀20年代曾在北京（當時叫北平）讀過北平高等警官學校，又去了廣州黃埔軍校讀六期步科。后來做了國民黨的團長，參加過中條山抗戰(zhàn)。潘詩麟說他父親，再熱的天風紀扣都是扣得嚴嚴實實的。

潘詩麟50年代初即考上陜西師范大學，因父親去世沒有生活費，中斷學業(yè)，回鄉(xiāng)找工作。他驕傲地向我細數(shù)家里有誰上大學，他的妹妹是甘肅工業(yè)大學畢業(yè)的，他的弟弟是師范大學畢業(yè)的，三兄妹的后代共有18個大學生?！拔覀兊南乱淮猩锨迦A北大的、有上浙江大學的、有上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的。我們家族重視教育，在那年代大家都看不起教育時，我們盡量讓孩子們上學?！豹?/p>

潘集寨過去的學校原本是座廟，廟的廚房權充了潘石屹與他同學的教室。桌子、椅子都是土坯，坑坑洼洼的。潘石屹母親給他縫了個小墊子，他父親給他做了塊木板好讓寫作業(yè)時平穩(wěn)一些。其他小孩還跟他搶小墊子和小木板用。

他曾經(jīng)因為沒有錢買筆和本子完成作業(yè)，被罰在教室外罰站。他母親找來了一角錢，買了鉛筆，潘石屹才完成了作業(yè)。

潘石屹說:“小時候，同學們都很聰明，他們都比我強，但家庭氛圍不一樣。我家是讀書人家庭，家里窮得一無所有，只剩下書。記得我小時候，我爸讓我姑姑送來一套《毛選四卷》，他天天在看。別的小孩很聰明，但只是個人聰明，他家沒有讀書的氛圍。家里讀書氣氛特別重要，我看書的習慣也是從小養(yǎng)成的，受益了一輩子?！痹诋敃r，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學校對出身不好的學生，哪怕他成績再好都是打壓的，而不是鼓勵學生要學習好?！叭绻麤]有上進心和榮譽感，是念不好書的?！迸嗽婘胝f。

在潘家始終堅持讀書人家的驕傲里，隱約可摸索到這種精神氣的脈絡。潘詩麟家的客廳有兩面墻是書架，書很雜，天文、地理、歷史、中醫(yī)、歐洲文學、日本古典文學……潘詩麟平常就待在家里看書、看電視、練書法、下棋。和父親一樣，潘石屹特別愛讀書，他最喜歡的書是《平凡的世界》。這部書他看了七遍，小說主人公孫少平和孫少安的經(jīng)歷和他的經(jīng)歷都特別像，他們深深激勵并改變著潘石屹。

無論是潘家窮得一無所有的時候，潘詩麟仍讓潘石屹姑姑給自己送來一套紅色的《毛選四卷》的做法；還是潘家忍痛送女，叮囑收養(yǎng)人家供女兒讀書的堅持；還是潘詩麟對潘氏家族18名上大學后輩如數(shù)家珍地自得；還是潘石屹祖屋后門門楣掛著的匾額“耕讀第”；你都可以窺探到，這個家族是如何堅持著讀書傳統(tǒng)，堅持著對知識的汲汲追求，在最窮困的時候都沒放棄對精神的追求，以不屈的意志堅持自我的道德修養(yǎng)，不甘沉淪、不隨波逐流、不走歪門邪道，始終保持著純正的精神氣。

這種精神氣，濃縮于潘詩麟的一句“少年難買家來貧”中。正是這種精神氣，帶給潘石屹不甘平庸、不甘沉淪的堅志，帶給他修身養(yǎng)性的自省。雖然他的人生一度對金錢的渴求占了上風，但是潘家的家風更容易影響他，“不為惡、不干邪事”；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潘石屹從少年貧困的境遇里擺脫出來，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容易讓他有這樣一個思想基礎，可能從財富超脫出來，追求思想的升華。

到了那個時候，他可以從容不迫地說:〖“我的家族，一百年來，大起大落，財富有時有了，有時沒了。人如果不能超越這些財富，如果把注意力、心都匯聚在財富上，那么，一會兒有一會兒無的財富能把人氣死。所以，一個人和家族的健康，要超脫物質的東西，精神的東西才是最本質的。只有精神才能駕馭財富?！豹?/p>

金懷南記得在現(xiàn)代城這個項目發(fā)展還是很難的時候，潘石屹專注寫了一本書叫作《茶滿了》，這是他最早的一本書。茶滿了的意思是，如果人把茶倒?jié)M了杯子，就不能再添加新的茶水了，好比知識滿了再有新的你就接收不到。所以潘石屹提倡到了一定時候要把茶倒掉，杯子空了，就能接受新的東西。在資金、銷售都很難的情況下，潘石屹還寫書，追求創(chuàng)新意識，這讓金懷南受到很大影響。“有些開發(fā)商有錢了可能去喝酒、賭博、打球，但他都沒有。他最大的特長就是讀書。”

潘石屹出版《我用一生去尋找》這本書之前，將打印稿給王功權看。后者看后非常震撼，“之前，他賺多少錢，我早就服氣了，在思想和文筆上，我不覺得他比我強。但看了那本書后，我心里感慨這小子思想能升華到這個地步。我不認為錢是他追求的東西，我感覺他的夢想是一個人文方面的東西，具體什么我也說不上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