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一個人待在家里,拼命想往熱鬧的地方鉆。我跟著同學打游戲、溜旱冰、逛街,有時候接連幾天不回家。依稀記得那是個星期二的早上,父親居然沒有去批水果,他疲倦的身軀倚在門框上,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父親看著我,久久不語,默默地遞過一塊面包。
然后父親去收拾車子準備出門,臨走時父親只說了一句:“你,又瘦了!是我沒照顧好你,我怎么對得起你媽呢?”
當父親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眼角滲出了一滴晶瑩的液體,陽光下,那滴淚水折射出強烈而奪目的光彩,刺得我連忙閉上了雙眼。
父親哭了,從未在我面前哭泣過的父親哭了。
我捧著那塊面包,卻怎么也吃不下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胸膛中翻滾著,涌動著,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真想追上父親,讓他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頓。因為父親這滴淚水,我不能再逃避,不能再抱怨,不能再貪玩。
我考上了大學。在我生平第一次遠離故鄉(xiāng),去外地讀書的前一天夜里,父親跟我說了許多許多,這是長這么大,從未和父親有過的深談。直到深夜,我在父親的話音中和衣而臥,恍然入夢,卻感覺到父親并沒有起身離開,而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他疼愛一生的兒子,許久許久。睡夢中,我似乎又看到父親的眼淚,和上次不同的是,父親笑了!任淚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上恣意地流淌,那一晚我覺得好安全,好溫暖……
上大學后,父親怕身在異鄉(xiāng)的我為他擔心,有什么難處都瞞著我。為了給我攢學費,父親什么樣的苦活累活都干過——當過搬運工,收過廢品,給人擦過玻璃,洗過抽油煙機。
放假回家的時候,我常陪父親坐著閑聊。我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寬闊,臉上的皺紋也突然多了許多,他的眼神不好了,頭發(fā)也基本都白了??伤廊粯泛呛堑匾鋈フ尹c事做。
大一的那個假期,我第一次陪父親去賣水果。
車上堆滿了很新鮮的水蜜桃和西瓜,我蹬著三輪,讓父親倚在車上的空當處,烈日下,我的肩膀被炙烤得疼痛不堪。
好不容易來到了一條寬敞的街道,父親執(zhí)意讓我停在一株法國梧桐下休息一會。
就在我們父子倆坐在路邊剛喘了口氣的時候,猛然間十幾顆水蜜桃劈頭蓋臉地砸到我們的臉上身上,柔軟的果肉破裂開來,甜蜜的汁液溢進我的眼睛里。
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扯開嗓子大吼:“誰讓你們隨地擺攤了,罰款罰款!”
我渾身的血都好像凝固了,剎那間有如身置寒潭般冰冷刺骨,我刷地一下站起來,握緊了雙拳。父親卻死死地拖住我,他布滿皺紋的臉堆著討好的、謙卑的笑容:“對不起啊,我們只是累了在路邊休息一下,我們沒有隨便賣東西……”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父親佝僂著腰一直不斷地哀求著,我木然地轉(zhuǎn)過身去。
許久之后,那幾個人離開了,圍觀的人卻并未散去。我永遠都會記得,在2004年7月6日,在路人無聲的圍觀中,在父親無助的躊躇里,那個青春飛揚的大一少年,趴在破舊的三輪車上,趴在壓爛的桃子和破裂的西瓜上。放聲痛哭的那個午后,當夾雜著淚液的紅色西瓜汁風干成眼角的傷痕,留給我的是對父親難言的愧疚和感激。
從來在城市里都有很嚴格的法規(guī)和制度,卻鮮有人在執(zhí)法時面若春風、和顏悅色,不知道父親這些年來都受過怎樣的責難和傷害,不知道天下那些苦苦供養(yǎng)子女的父親們,忍受了多少委屈和淚水,今天,讓兒,一哭為快吧!
父親現(xiàn)在,每天都精神十足地賣著水果。他說,蹬著三輪賣水果,想著兒子肯上進,這樣的日子,踏實又樂呵。
父親不太懂我為什么要放棄原來的專業(yè)去攻讀社會學系的碩士,只有我自己很清楚,他給予我的愛,如大山般沉重。我愿意窮盡一生,為我生活在底層的父輩們,維護應有的尊嚴和權利。
盼望有一天父親蹬著三輪車停錯了地方,有人溫和地跟他說一聲:“老伯,您休息會兒,換個地兒吧,這兒不能賣東西啊?!比裟苋绱?,身為人子,夫復何求?
愛的感悟
天下苦苦供養(yǎng)著子女的父親們,放下自尊與驕傲,咽下委屈和淚水。在心底那個“與你有關”的柔軟角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貯藏起不知如何說出口的深愛?;钤谏鐣畹讓拥哪凶佑秩绾??他值得你窮盡一生捍衛(wèi),因為,他是你的——父親大人!
5.細數(shù)父親的魚
父親的故事,像一些魚尾紋躲藏于他的臉龐,像一些魚群追逐于他生命的流域。家是世界上唯一隱藏人類缺點與失意的地方,它同時隱藏著甜蜜的愛。
仔細端詳我的父親,耳郭開闊,人中仁厚,手指修長,氣度非凡,擁有一個朗誦者、施舍者、領導者的面容,年輕的時候也因此飽受夸獎,被一些乞丐和孤老婆子稱頌是擁有帝王之相。
其實他這輩子沒有一點能與那張臉相襯的作為,可謂享盡了“悠長的假期”,沒怎么去過單位,但工資照領,按他們領導的邏輯:雖然沒給單位創(chuàng)造利潤,至少沒去搗亂造成什么損失,可謂有功。
年老之后,他的臉愈發(fā)有一種水腫和松弛的滄桑味道,身子卻急劇瘦下來。他走在街頭,像一尊緩緩漂浮的衣衫襤褸的觀音,我也曾嘗試給他買過好點兒的衣服,可與美麗無緣的母親不讓他穿,時間長了,他也就破罐子破摔,拒絕穿新衣服,褲襠上被煙灰燙滿了洞,像要去澆花似的。
而我長得介于母親和父親之間,沒有得其精髓,甚至長出一些敗筆,比他難看許多。我很厭惡這一點,質(zhì)問他為什么娶了我母親,隨便娶一個女人,我都可以擁有更為嬌艷的容顏。娶了她也罷,行為就應該慎重,不該組合出如此這般的我。他不言不語地一直笑,而到我十八歲之后,他開始不停地夸獎我,或許是擔心我再自卑下去眉毛要變了“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