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的無辜眼光里,還有些很復(fù)雜的東西,但年少的我還沒法讀懂。多年以后,回憶起那些細(xì)節(jié),我才知道,其實老海的眼光中夾雜著慈祥、憐愛,以及成年人才有的無奈和傷感。
老海有時也真的挺惹我生氣。
有一次,老海帶我去逛商場,我看中了一支電動槍,可老??戳丝磧r錢,說什么也不買。我說,以后你可以從我的“工資”里扣。老海猶豫了片刻,反而惡聲惡氣地說:“不行。”
回來以后,我和老海生悶氣。老??赡芤仓牢艺娴纳鷼饬?,就變著法來哄我,還說要幫我做一把木頭槍,肯定和真的一樣。不說槍我還不來氣,一說槍我就更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老海說:“男子漢可不興哭鼻子,你看我,就從來不哭。”
我覺得老海說得有點(diǎn)道理,這件事后來以一把木頭槍為替代品結(jié)束,而老海的這句話我卻記在了心里。
可是,在我十二歲那年,老海卻哭鼻子了,他忘了曾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事情的緣起是因為李小球,李小球是石廠李老板的兒子,所以李老板被我和老海戲稱為“李大球”。那段時間,老海就在李大球的石廠開山,工資好像還不錯,老海很開心。
那天,李小球和我在玩兒的時候耍賴皮,我不干,李小球就說:“我回去讓我爸爸把你爸爸開除!”我說:“開除就開除,你憑什么賴皮?”
李小球惱羞成怒地說:“你和你爸爸一樣,就是個沒用的坯子。”
一聽這話,我的火就往上躥。那時的我已經(jīng)稍稍懂點(diǎn)兒事了,不管我怎么看不起老海,但我絕不允許別人在我面前罵他沒用。我回敬李小球:“你家李大球就是個丑陋的剝削階級,是個吸血鬼,你們一家都是吸血鬼?!蔽矣眯聦W(xué)的知識轉(zhuǎn)著彎地罵了李小球,頗有成就感,再說,我當(dāng)著李小球的面說他的父親叫“李大球”,他肯定特生氣。
李小球發(fā)飆了,罵道:“那你媽媽還是個賤貨,你爸爸還帶著綠帽子!”
這樣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我,開始輪到我發(fā)飆了。我可不想做沒用的坯子。我沖過去就推倒了李小球,騎在他身上狠狠地揍了他。李小球哭了,我笑了。
本來,我并沒有認(rèn)為這件事情我做得對,壞就壞在了老海的無能上。
回來之后,老海聽說了我的事,非要拉著我去賠禮道歉。
李大球長得可真像一個球,滿面油光。老海就拉著我的手站在他的大肚皮對面,低眉順眼,像根脫了水的菠菜。李大球瞥了瞥我們,我橫著眼不吱聲。老海在詞不達(dá)意地說著好話,我覺得他很無聊。
李大球的態(tài)度依舊傲慢無比,老海的巴掌忽然打在我的頭上,“快,給李老板賠個禮?!蔽以趺匆矝]有想到,老海會打我。
那一刻,我心中對老海的怨氣全部奔瀉出來。我吼:“就不,是李小球先罵我的,他罵我們父子都是沒用的坯子?!?
老海怔了怔,依舊用很卑微的腔調(diào)對李大球說著話。
李大球皮笑肉不笑的臉抖動著,他走過來用手扭住我的嘴問:“我家小球說得不對嗎?”
我打開了李大球的手,李大球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老海攔在了我的前面,李大球使勁一推,老海就跌倒了,倒在地上的老海還在傻笑。
就這樣,李大球依然沒有放過我,耳光聲清脆地響起,我的眼前金星四繞,臉上火辣辣地疼,嘴角彌漫出一股血的腥氣。
我懵了。
突然間,我好像聽到了一聲怪獸般的吼聲,李大球應(yīng)聲倒在地上,老海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推倒了李大球球一樣的身體。
事情最后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我和老?;貋砗?,我對老海有了新的認(rèn)識,他發(fā)起威來還真是個男子漢??呻S后,我們的小屋像戰(zhàn)后的廢墟一樣,被幾個小流氓砸得破爛不堪。那是我有生以來經(jīng)歷的第一次夢魘,老海被幾個人踩在腳下,拳打腳踢,而我也被扇了無數(shù)個耳光。
人群散去之后,老海抱著傻愣愣的我,痛哭失聲。
老海哭了,他說過男子漢不能哭的。從老海張開的大嘴里,我看見他的嘴里全是鮮血,而且少了一顆門牙,像一個傷心的洞。
從那以后,我不再和老海玩游戲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長大了。
我開始看書學(xué)習(xí),做家務(wù),也不再向老海要“工資”了。我覺得要想真正做到讓人看得起,一定要長一個像李大球一樣的肚子。
在我十五歲那一年,家里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
一個陌生的女人坐在屋子里對放學(xué)回來的我笑,我用詢問的眼光瞅向老海,老海的臉上也在笑,但是比哭還要難看,很僵。老海說,你媽媽來看你了。我還記得老海說過的那句話,男子漢不能哭。我的鼻子發(fā)酸,什么話也沒說就扭頭進(jìn)了房間,插上門,深深地呼吸。我躲在房里,直到那個叫做“媽媽”的女人離開。
老海告訴我,“媽媽”想接我去城里讀書,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有出息的人。老海的無能再一次表現(xiàn)出來,他囁嚅著說讓我考慮一下,畢竟城里的條件要好得多。
我咬著牙說:“不去城里我也會有出息的?!崩虾5难劬τ行┦瘢y地罩在我的周圍,但卻不敢和我對視。最后,我堅持著沒去城里,家里卻無故多了一部電話,那是“媽媽”給我們裝的?!皨寢尅迸紶柎騺黼娫?,老海有時讓我接,但我只是拿起話筒,死不吭聲。
老海嘆著氣說:“她畢竟是你的媽媽?。 ?
看著老海,我心里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