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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似乎遂了杏兒的愿,她真的懷孕了。但事情似乎沒有杏兒說得那么輕松。她有些害怕了,有意瞞著自己的肚子。
到了六個月頭上,杏兒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她越來越心神不寧,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常常是錯把鹽放在鍋里。八月的時候杏兒的秘密終于再也瞞不住了,懷孕的肚子越發(fā)明顯,再也瞞不住婆婆那眼睛了。
這時候杏兒倒是有點坦然,或者說豁出去了。她主動走到婆婆的屋里,指著自己的肚子對婆婆說:“娘,我做下對不起海子的事了?!?/p>
“我早就看出來了……哼!”
“我想把孩子生出來。”
“快別說這樣的話了,我都丟死人了?!?/p>
“您老人家看著咋辦吧,您咋的處置兒媳我都沒話說……”
“孽障!你這罪人……想氣死我這老骨頭?!”
杏兒沉默著。
婆婆突然問:“告訴我,那個野男人是誰?”
“您別問?!?/p>
“我要把你的丑事告訴我家海子!”
“我自己會和海子說的。”
“哼!”
“我不愿意再象張嬸那樣活著,”杏兒理直氣壯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海子他回不來,他死了,可我還要活下去!我要像個人,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活半輩子。"
“你……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居然有臉把這些話說出來?!?/p>
杏兒一點也不肯退縮:“娘,你要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我吧,反正我是把事情做下了,我敢做敢當,一不怕二不跑,我等著你處置我呢!”
言罷杏兒扭身就走出了婆婆的屋子。
”我的兒子他沒有死,海子他是不會死的!你等著……”
婆婆瘋狂的話語追著杏兒出了屋子。
可是古月荃就不那么輕松了。沉重的罪惡感壓迫著他使他再也抬不起頭來。每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下地,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回村。而海子媽的咒罵幾乎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他幾乎不敢走出院門,連一個小孩子走過他都要躲避。
八月中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在杏兒的記憶中留下了很清楚的印跡,月亮非常明亮。那時侯杏兒來到村子外邊的一片高粱地,她觀察了一下,選擇一個地方坐下來。她在等待月荃的到來。風吹著高粱還未成熟的穗子發(fā)出唆唆沙沙的響聲,粘稠的蜘蛛的黑色網絡粘在杏兒的臉蛋子上,癢癢的。心里里卻是比癢更難受的感覺,有一種痛隱隱約約地在身提的某個位置發(fā)作著,折磨著她。
一陣風把月荃的聲音吹進高粱地:“杏兒……”
“到這兒來……”
“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p>
一陣高粱葉子唰唰啦啦地響聲,月荃來了。彎曲著身子,高大的身材,身體微微地透著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兒,在杏兒的身邊坐下。
“你怎么這會兒才來,讓我好等?!?/p>
“臨出來時被張嬸喊住了,讓我?guī)退抟幌略洪T。”
“張嬸她沒問你什么吧?”
“沒有?!?/p>
“我們的事就怕是張嬸看出來了?!?/p>
“她看見我們做什么了?”
“還要見嗎?我的身子這么重了她還看不出來?”
“哦……”
“你快想個辦法吧!月荃?!?/p>
杏兒說著話已經是帶著哭腔了。
“我能怎么樣,我又不是海子……”
“說的屁話!”
杏兒嗚嗚地哭起來。
“哭什么么,就是么,我早就說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就是逃走。”
“往哪兒逃?”
“哪兒都行,隨便找個什么地方,只要是沒有人認識就成。我們住下,給有錢人做事。不愁沒碗飯吃。我的身上有的是力氣?!?/p>
“說的輕巧!婆婆怎么辦?”
“婆婆……顧不了了?!?/p>
“不行。”
“那我就沒辦法了……”
月荃蒼老的樣子讓她覺得極為陌生。就連聲音也是,簡直就不是那個熟悉透了的男人嗓子里發(fā)出來。月荃說:“杏兒……咱走吧,沒有別的出路了,只有這死路一條……”
杏兒知道這是月荃在勸她私奔。月荃這意思她是憑著感覺猜出來的,而不是用耳朵聽出來的。杏兒沒說話,她不是猶豫不決,而是沒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是的,她不知道離開古家在小南順的這個院子她還能夠到哪里去,換句話說就是她不知道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地。眼睛死死盯著一個地方,腦子里是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她又聽見月荃說:“其實我也不愿走,不明不白的身份跟喪家犬似的……”
杏兒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切思維都停止了。
“可是我們就這樣呆在村子里,怕是比死還難受哩?!痹萝跤终f,“我倆做下的事就是一輩子也不能再見人的事……是不能再見祖宗的事?!?/p>
杏兒不說話。她看著月荃,奇怪的感覺出現了。月荃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身子縮瑣著。她看著,心里對自己說:“這哪里還是那個渾身都是武藝的拳師啊,就連一點點影子也找不出來了?!?/p>
月荃說:“往后咱倆就隱姓埋名,茍且著活著吧。無論到哪一口飯總還是能混出來的?!?/p>
“你離開這兒吧,你能拔腿就走,可我不能,我是古家的媳婦,我不能離開古家……除非海子他回來,他親口說出來把我休了的話。”
“你以為海子回來他還會把當娘娘似的供奉起來?”
“海子就是當場拿刀把我捅了我心甘情愿,沒有二話?!?/p>
……
三天后古月荃一個人走了。
當杏兒去找他的時候,東廂房已然是人去屋空??簧戏胖惶滓路B得整整齊齊,是杏兒不久前剛剛給月荃洗過的……杏兒腆著大肚子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又是眼淚滾滾。她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落著,在一個黑洞洞的所在里飄蕩,無以歸宿。這眼淚真的是如她后來所說,“哭的比尿的多了”。
她知道這一回月荃真的是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為她分擔憂愁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