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你能來,”斯萊格太太說著,將紗門打開,“我都聽說了。”
她扶著我走進暖烘烘的廚房。我覺得羞恥。死去的明明是她的兒子,她還這么關(guān)心我這點小傷。“我很難過,”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朱力教給我的話,“為您的不幸,我感到難過。”
哈德利的母親睜大了眼睛,仿佛這句話有多么令人吃驚?!翱墒怯H愛的,這也是你的不幸呀。”她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用她臃腫的手指攏住我的手。她穿著件藍色家居服,外罩圖案花哨的圍裙,上面有只廢布拼貼的覆盆子?!芭叮抑滥銈冃枰裁戳恕G莆疫@腦子,你們大老遠從馬薩諸塞來,我卻像只木桶,只知道坐在這兒。”她打開糕點盒,從里面拿出小面包、油炸酥皮圈和芝麻蛋糕。
“謝謝您,斯萊格太太,不過現(xiàn)在我不餓?!?/p>
“得叫我斯萊格媽媽,”她敦促道,“也難怪你這個小體格。大風天恐怕都站不穩(wěn),不要說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了?!?/p>
朱力舅舅走向窗邊,望了一眼外面的山?!皽蕚湓谀膬恨k喪事?”
“不遠。就在埋我丈夫的那塊地方,愿上帝讓他安息。我們?nèi)叶家嵩谀莾旱摹!彼恼Z氣過分輕松,我開始觀察她,想知道這是否因為她不愛自己的兒子,或者她生性不拿悲傷示人,人都走光了才會撕扯自己的頭發(fā)。
這時一個男孩走進來。徑直從冰箱里拿出牛奶,然后才向我們問好。他轉(zhuǎn)過身來。他跟哈德利像極了。我覺得自己被重重擂了一下。“你是麗貝卡?”
我語塞地點點頭?!澳闶恰?/p>
“凱爾,”他說,“我是弟弟?;蛘邞撜f我以前是弟弟?!彼D(zhuǎn)而對他的母親道,“走不走?”他穿著法蘭絨襯衣和牛仔褲。
凱爾以及哈德利在高中時認識的兩個朋友,還有朱力舅舅,他們都被叫去墓地抬棺材。一個牧師主持了一場莊嚴的葬禮。葬禮中,一只旅鶇在棺木上停下,咄咄有聲地啄著花環(huán)。斯萊格太太對這寧靜祥和的畫面看了十秒鐘,尖叫著要牧師停下來。她摔倒在地,匍匐著爬向棺木,想去抓住那些花。這番動靜后,旅鶇飛走了。有人將哈德利的母親拉開。
儀式過程中我沒有流一滴淚。無論面朝哪個方向,我仿佛都能看到那座山,山等待著,等哈德利融進土壤的那一刻,就重新將他據(jù)為己有。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想這樣一句話:我將與君之傭仆,及那些蠕蟲一起,在此長存。且無論如何想不起出處。按理只可能是學校里學的,但是又不像。學校好像是極久遠以前的事了,而我如今也變成了這樣不同的一個人。
四個男人一步步向前走來,用皮帶將棺木放入地里。我將身體別過去。直到這一刻,我還在騙自己說哈德利并不在棺木里;這場儀式只是做做樣子,哈德利正在大屋里等我呢。但是我看見朱力舅舅背上的肌肉,那鉚足了勁的樣子,和凱爾手指上暴突的肌腱,不得不相信,那褐黃色粗糙的箱子里,的確裝著什么東西。
我捂住耳朵,這樣就聽不見他觸底的聲響。披風在這時候滑了下來,暴露出我胸口的傷。除了斯萊格太太,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幕。她就站在我不遠處,我的傷口讓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離開墓地前,凱爾給我拿來了哈德利死前那晚穿的襯衣。父親和山姆來時,我就是把自己裹在了這件襯衣里。這件法蘭絨藍底黑格子花紋的襯衫,他把它折成一個長方形,捧在手里,好像一面旗。遞給我前他又仔細把襯衣的邊角折整齊。我沒謝他。我對哈德利悲痛欲絕的母親,也沒說聲再見。我只讓舅舅把我送到貨車上,一語不發(fā)地送我回到那個每個人都在等待著自己的世界走向終結(ji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