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在日本不知什么時候,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喜歡同朋友打這樣的賭,結(jié)果總是我贏。
朋友很驚訝,問我有什么訣竅,我的回答很干脆:“看他的頭發(fā)!”
用一絲不茍、根根到位八個字形容日本人的頭發(fā),雖然貼切,猶覺不夠傳神。日本人在頭發(fā)上所下的功夫,實非我們所能想象。相比之下,我們中國人不能不顯得大而化之。且不說那些剛到日本、為掙學費昏天黑地打工的留學生,他們通常是粗頭亂發(fā),草窩一團,就是已在日本生活了一年半載的人,一般也只達到油頭粉面的水平;甚至那些在日本泡了多年,外表上看與日本人相差無幾的中國人,只要你耐心觀察,也能發(fā)現(xiàn)破綻:那種由來已久的散漫、瀟灑和不拘小節(jié)的性格,仍可以從他們的頭上找到蛛絲馬跡。
朋友們都說我在走火入魔,是發(fā)神經(jīng),在東京這樣一個高消費的城市,不想想怎么去掙錢,整天琢磨頭發(fā)不頭發(fā)的,腦子簡直有問題。人家的頭發(fā),與你何干?
他們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淺!
只要一想起剛到東京的那些日子,我至今依然不寒而栗。差不多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像幽靈一樣在池袋、新宿那一帶的繁華街頭徘徊,一家餐館挨一家餐館地打聽工作,幾乎跑斷了腿。我一直鬧不清為什么總是遭到拒絕,因為餐館門口明明貼著招募廣告,而餐館的主人們那一雙雙詫異的眼睛和惶恐不安的表情,更使我不得要領(lǐng),如墜迷霧之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事情毫無進展,我開始緊張起來,因為錢包里那一點點從國內(nèi)親朋好友處湊來的日圓行將告盡。絕望中,我撥響了求援的電話。
幾天后,在一家小飯館,我同一位留日多年的老華僑——父親大學時代的同學見面。聽了我的苦情,老先生搖頭直笑,他戳了戳我亂草窩似的頭,又指著我好久沒刮的胡子說:“你也是個念過書的人,連這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憑你這模樣,不要說找工作,就是在街上走,人家都要躲你三分!”
老頭兒語調(diào)一轉(zhuǎn),神情忽然嚴肅起來:“這是在日本”——他把日本兩個字重重強調(diào)了一下——“你可得注意,日本人有潔癖,不像我們中國人,不拘小節(jié),不修邊幅?!闭f到這兒,老頭兒感慨起來:“實話告訴你,我在日本生活幾十年了,還沒有習慣他們的脾氣,他們真是太難弄了!”
對我一番長長的開導(dǎo)之后,老頭兒從包里取出兩張壓得平平整整的一萬日圓票子,遞到我跟前,不容分說地命令道:“去,先去收拾你的頭。”
于是我便有了首次在日本理發(fā)的經(jīng)驗,真是大開眼界,猶如劉姥姥走進大觀園。在一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美容院前,看看價目牌,我躊躇了好一陣子,終于鼓起勇氣,推門進了去。
雙腳踏進美容院的一剎那,我的眼睛仿佛一下子被拭亮,幾乎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這同我以往記憶中的理發(fā)店完全不一樣,它看上去更像個綠葉青蔥的植物房,或者像個小型水族館,甚至像個藝術(shù)沙龍。莫扎特優(yōu)美典雅的小夜曲正在靜靜流溢,幾位客人埋在皮沙發(fā)里悠閑地閱讀雜志。待把眼光往里延伸,才看出這是一個給人整理頭發(fā)的地方,幾位美容師正在優(yōu)雅地忙碌著。
面對眼前的美景,我恍惚如墜夢境。然而,我并沒有興致欣賞這一切,相反,眼前的一切都讓我燥熱不安,如芒刺在背。從周圍的大鏡子里,我看見了粗陋不堪的自己,如同一團骯臟的顏色,闖進了一幅潔凈典雅的畫面里。前臺小姐彬彬有禮、殷勤無比的態(tài)度,不僅未使我放松下來,反而使我格外尷尬。我真想離開這里,可是一橫心,反而坐了下來。
漸漸地,我的注意力被眼前一位美容師的操作吸引,心緒慢慢平靜下來。那是一雙多么靈巧的手!隨著那雙手,我的眼睛經(jīng)歷了一場奇妙無比的美的旅程。它嫻熟地操縱著器械,每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優(yōu)雅、細膩、精確、標準,仿佛是按一套樂譜演奏出來的。再看美容師的表情,是那樣的端莊、投入,濃眉大眼中透著深深的柔情,如同牧師主持一場小型宗教儀式。
輪到我了。我忐忑不安地站起身,有點兒猶豫。然而,當一聲親切柔軟的“請”從一位眉清目秀、長一對好看酒窩的助理小姐嘴里吐出來時,我馬上放松下來。此番情景至今依然難以忘懷,日本女人特有的善解人意和撫慰客人的能力,真叫人不可思議。
助理小姐請我坐上椅子,用潔白的毛巾將我的脖子圍扎得嚴密而舒適,給我穿上嶄新的紫色美容衣,系好扣帶,然后把我?guī)У较搭^處,讓我坐到一張活動椅上。按動電鈕,座椅緩緩向后倒去,停住時腦袋剛好對著盥洗盆。助理小姐讓我脖子靠在弧形盆沿上,盡量放松,然后開始作業(yè)。她先用溫水沖洗一遍頭發(fā),然后上洗發(fā)露,精心地搓揉起來。輕柔的動作,不時伴隨著關(guān)切的詢問,給我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我不由閉上了眼睛。等我睜開眼睛時,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那位濃眉大眼的美容師已經(jīng)站在那兒等待著我。